長安城北部,太極宮西南角的內侍省公廨,北司閹首仇士良正在大堂內背手緩緩踱步。
花白的眉毛已經完全擰在了一起,顯是心事重重。
雷無水、魏仲卿、靳遂良等一干神策軍高層,老老實實地排成一溜橫隊,挨着門檻站在大堂的南面,渾身顫慄,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整個大堂環繞着一種恐怖的氛圍。
“雷無水!”
仇士良猛然的一聲厲喝,如炸雷般轟開了大堂內可怕的寧靜。
聽到主公叫喚,雷無水心中的顫慄更甚。
恭恭敬敬地向前走了兩步,向仇士良揖拜着喚了聲“阿爺”,便跪在一旁等候仇士良的腳尖前,額頭幾乎貼到了地上。
“你的那個弱智弟弟雷厭水,昨日剛失職放走舒輿元。”
“現下又貿然出擊、胡亂指揮,白白葬送左神劍都前營全部兒郎!”
“如若不是你昨日拼死護短,本監早就將他革除軍職、逐出禁軍,於三軍前就地正法!”
“斷不會讓我二百多神策兒郎,幾個彈指間就灰飛煙滅!”
“你們這對混賬兄弟,誤我大事,該當何罪!”
罵完一通後,仇世良還不解恨,用手狠狠地擊向放置在身旁的碩大案几。
案几上巨大的長安輿圖也隨之高高飛起。
雷無水被這一掌所發出的聲響嚇得渾身顫抖,趴在地上不住叩頭。
“阿爺息怒,末將辦事不力,甘願受罰!”
“還請阿爺念在我多年跟隨左右的情面,給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我弟雷厭水,雖然罪大惡極,但也已經戰死沙場了吶......”
說着便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仇士良對這個跟了自己十餘年的下屬非常瞭解,知道賣慘扮可憐是他的強項。
如若在平時,仇士良也許會對雷無水戲份十足的哭像賣個順水人情,虛情假意的好聲勸慰一番,以顯示自己對下屬的體恤之情。
但現下長安城內忽然冒出一支南衙歸義軍,而且前去打探的整整一個營的二百五十餘名神策軍將士,竟然在數個彈指間就被消滅地乾乾淨淨。
這情境簡直讓人不寒而慄,所以他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和雷無水演戲!?
他要的是危局之中所有下屬對自己的絕對的恐懼,以及由恐懼而產生敬畏的忠誠。
仇士良能夠從一個無品無級的閹人,一步一步成爲當今權傾天下的閹首,靠得就是善於運用恐懼的藝術。
以前是在最恰當的時機表現出自己對上級的懼怕,現在則是在最恰當的時機迫使下級對自己產生恐懼!
北司副閹首、輔國大將軍、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內侍監魚弘志,此時正在在大堂北面的榻上安然而坐。
這種安之若素的氣場,與仇士良用心營造出來的壓抑、恐懼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魚弘志是這個大堂裡唯一不用懼怕仇士良的人。
“仇護軍,何必如此動氣呀。”
“孩兒們都還年輕,有些事處置得不利索,犯點錯也是正常的嘛!”
“無水這孩子平時也是極小心勤勉的,對咱倆也很是孝敬。”
“這次雖然犯了錯,給些責罰是應該的,但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吶!”
“今日突然冒出的這支歸義軍,雖然來勢兇猛,但據斥候探報人數並不多,只有一千多號人。”
“我們的左右神策軍光現下在長安城內就有六都兵力,一萬五千多號人呢,是對方的十幾倍。”
“況且關內京畿各鎮還佈防有五十都的兵力,最快的神策軍三個時辰就能趕到,其他各鎮的神策軍也大都可以在六個時辰內趕到。”
“只要我們穩住陣腳,做好各處要地防守,靜待天明後各路援軍到來,則此區區一千毛賊,又何懼之有?”
對於魚弘志,這個閹黨中的二號人物,仇士良不得不禮讓三分。
畢竟神策軍有一半的軍權都在人家手上捏着呢!
好在兩人到現在爲止還算合作愉快。
魚弘志知道北司內官之中,仇士良的資歷、才幹和謀略均無人能及,閹首讓仇士良來做遠比他自己來做合適。
只要仇士良和北司上下,對他留着一份尊敬,就已然足夠。
所以雖然離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遙,魚弘志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將仇士良取而代之。
相反總是儘量地配合着仇士良實施壯大北司勢力的宏大計謀。
仇、魚二人都深諳御人權術。
對屬下各色大小官吏,時常相互配合着扮演紅白雙臉。
直弄得一干屬下既懼怕又感激,愈發對二人死心塌地。
這次雷無水因爲弟弟雷厭水指揮不力、損兵折將,而被受到牽連。
兩人便又心照不宣地開始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雷厭水本是機敏之人,深諳這些御人權術。
但人總是這樣,事不關己時總能冷靜從容地分析出條條道道。
一旦大事臨頭,則那種從容睿智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無盡地胡亂猜疑和自我否定,把事情總是往最壞的境地想。
真正的災禍還沒有到來呢,便已經差不多把自己嚇死了。
而且往往是人越聰明,越容易多想,越容易把自己嚇死。
雷無水在內侍省公廨大堂聽到雷厭水所率左長劍都右營全軍覆沒時,七魂差不多被嚇跑了六魂。
仇士良的一通謾罵職責,更是差點要了雷厭水的命。
好在,素有“北司善人”之稱的魚弘志,總算是替雷無水在仇世良面前求了情。
看來事情還有婉轉餘地!
想到此,雷無水強打起精神,止住哭泣。
繼續趴在地上,用雙膝將身體向仇士良推了幾步,臉幾乎趴到了仇士良的腳尖上。
以極其卑微的腔調向仇士良和魚朝恩乞求道:“兩位阿爺,雷某自知徇私保薦家弟,以致一整營神策兒郎喪於非命,罪該萬死!”
“但雷某自忖還有幾分本事,能替二位阿爺分憂。”
“只求二位阿爺暫且饒過在下,在下定能以戴罪之身奮死一博,將侵擾長安的南衙亂黨一網打盡!”
仇士良一直在等着雷無水自己表忠心呢。
見到雷無水這副樣子,心裡暗自冷笑一聲。
飛快地與魚朝恩交換了下眼神,互相讀懂了對方的默契。
然後稍微收斂神思,換上了極冰冷嚴厲的語氣,對趴在腳下雷無水說道。
“若不是魚公今日力保,本監必依軍法將你這混帳東西立斬於堂外!”
“念你平日還算勤勉恭敬,暫且記下你這條區區小命,若今後再有差池,定殺不饒!”
魚朝恩也緊跟着說道:“大郎,你徇私護弟,釀成大禍,惹得仇公大怒,確是不該!”
“他日若再錯,本監也是救不了你了!”
對於雷無水而言,仇士良的斥責謾罵尚不是最可怕的。
魚朝恩這段看似平緩但字字沉重的告誡,卻着實令人心悸。
凡是閹黨的人,都知道一旦“北司善人”開口警告,那麼心裡便是動了殺心!
雖是冬天,雷無水仍是被兩名閹首嚇得臉色慘白。
汗珠不斷從額頭滲出,繞過臉頰,淌在地上的方磚上,飛濺起的泥水糊在他臉上一陣發癢。
但雷無水卻不敢去擦一把汗水。
只是用發顫地聲音回答道:“兩位阿爺,雷某此次承蒙寬宥,已是撿回一命,如何還敢造次?!”
“從現在開始,只要用得着在下,二位爺儘管吩咐,縱使刀山火海,在下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算你還有點忠心,現下敵方虛實不明,本監命你速帶執戟司前往查探。”
“記着,只可查探虛實,不可戀戰!”
“將敵方來頭、番號、人數、戰力等詳實情況都一一查探清楚!”
“如若有失,你也不必回來見我了,懂嗎?”
仇士良的話語依然冰冷。
雷無水唱了個蹃,便起身飛快地向東面奔去。
他統領的執戟司,現下全都駐紮在長安城中部的安善坊。
他要儘快趕往那裡,點齊麾下的二千五百多名將校彍騎,殺向南面的敦化大道。
會一會讓他今日如此狼狽、讓他兩個弟弟橫死當場、讓二百五十多名神策兒郎彈指間全軍覆沒的神秘歸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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