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園見梅清的第一眼起,她便覺得這個少年乾淨的讓人,忍不住想去疼惜,沒想到嶽凌寒不能將他安好的護一生,實在有些可惜。
梅清隨着青碧出了右相府,便坐上了華貴的馬車到關公廟中,取了自己的東西,隨後青碧在臨都最好的客棧中,給梅清定了個清淨的雅間。
青碧注意到其實,梅清像是被人照顧慣了,覺得留他一個人在客棧中,怕他照顧不好自己,便在離開前,讓青蕪留下來照顧梅清的飲食起居。
梅清本是不肯,覺得青碧給她定了這麼好的地方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哪能還留下錦月的侍女,再說他從小就沒被侍女照顧過。
最後青碧騙他說,這是錦月的吩咐,自己若不照辦,回去定是要受罰的,梅清不忍心青碧因此受罰,於是便答應了。
當時青碧暗自笑了笑,這少年的性子真是太單純了些,她還從沒接觸過如此簡單的人,難怪小姐會讓她親自安排這些事情。
經過梅清拒絕讓青蕪留下來侍奉這一事,青碧便知道這個少年肯定不會再接受她的錢財,於是便偷偷將一袋碎銀子塞進了梅清的包袱中。
臨都不比別處,做什麼事情都需要銀子,小姐既然這般看中這個乾淨的少年,她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梅清在客棧中吃了一頓好久沒吃過的熱乎飯,青蕪細心的將熱水打好,讓梅清又洗了個熱水澡,洗完澡梅清本來要從自己包袱中拿那一件唯一可替換的衣服,卻發現青蕪早就給他備好了一套綢緞的新衣。
在浴桶冒出熱氣的水霧中,梅清不自覺的又紅了眼眶,他這輩子除了自己的孃親,跟那個人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人,對自己如此的好。
想到了那個人,梅清的眸子在眼眶中定了定,咬着脣瓣呆呆的坐到了牀榻上,抓住牀單的手慢慢的抓緊了,手背的青筋都冒出了。
他的記憶是突然間恢復的,一點準備都沒有給他留,那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一下子把他的天都捅塌了。
他想起了嶽凌寒是怎麼從他手中騙走了傳家之寶,他想起了嶽凌寒如何將他囚禁起來,他也想起了嶽凌寒是怎樣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孃親,他也想起了嶽凌寒是如何滅了他的滿門。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鋪天蓋地的朝他砸了過來,看着那個對他呵護備至,百依百順的人,他一度懷疑腦海中浮現的這些場景,是不是一場夢。
但混沌之中唯一保存的那一點理智告訴他,這些看似荒誕的事情,真的是事實,每一件掰開,都能將他逼瘋的事實。
當時他第一反應就是逃離梅園,逃離嶽凌寒,但嶽凌寒偏偏看出了他的異樣,知道了他想起了一切,便堵在梅園的門口,塞給他一把長劍,對他說。
“你想走,就殺了我,從我屍體上踏出過去,既爲你家人報了仇,也讓我有個解脫。”
他握着那把長劍,一直在發抖,連看一眼嶽凌寒的勇氣都沒有,嶽凌寒看他久久不動,便主動過來抱他。
當時他失去了理智,瘋狂的掙扎,即便力氣遠超他的嶽凌寒也鉗制不住,最後嶽凌寒不知何時,抓住了那把劍的劍稍,猛力朝他自己的胸口一刺。
“你下不了手,我幫你,來再往裡插一寸,就能爲你梅家百餘口人報仇了。”
看到劍插在嶽凌寒的胸口,他一下子便慌了,不自覺的鬆開手,攤到在地上,痛聲大哭。其實他不想他死,從來沒想過要他死。
“你捨不得我死對吧。”
嶽凌寒胸口還插着那一把劍,也蹲下身來,目光如炬的看着他,當時他腦子一片混亂,似乎除了哭以外,想不到任何發泄的方式。
“你走開。”
嶽凌寒伸手還沒觸碰到他,他就緊張驚恐的朝後挪出數步遠,眼前這個人,他不忍心殺,但也無法原諒往前種種。
“求你,離我遠一點。”
當時他靠着一顆梅樹,哭的痛不欲生,恍惚之中聽到嶽凌寒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他放聲在哭,而他沉默的看着他,如此僵持了許久。
“你~走~吧~”
這句你走吧,嶽凌寒說的十分的吃力,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的說出來的,當時他來不及看嶽凌寒受傷痛惜的表情,便從梅園落荒而逃,因爲他怕自己看一眼,便又捨不得了。
那時他無比的痛恨自己的沒出息,如此的痛恨自己,在此時還對他如此的留戀,可他不走,卻又難以接受內心的自責。
從梅園出來,他除了帶了那副畫以外,再沒有其他的,在梅園之中,嶽凌寒給他的吃穿用度,皆是名貴,連身上的衣衫,都是最好的布料趕製的。
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又捨不得賣手裡那一副畫,便將那件衣服到當鋪當了些錢財,去成衣鋪子買了兩件粗布衣衫,一路風餐露宿的到了臨都。
到臨都後,他身上基本上沒什麼錢了,連最偏僻簡陋的客棧都住不起,於是便躲到了城西的關公廟棲身。
他看到城根下有落魄貧困的書生,拿自己的字畫來買,於是將僅剩下的錢也買了些宣紙,畫了幾幅學着他們去賣。
當時他就覺得有些苦澀,到臨都的盤纏是嶽凌寒給他的衣服換的,連這字畫都還是嶽凌寒一手教的,他人雖然逃離了嶽凌寒,但心卻不知丟在了哪裡。
他不敢將錦月那一副畫丟在關公廟了,怕有人偷了去,便一直帶在身上,因爲他沒有什麼名氣,在城根佔了兩天,都沒賣出去一副。
直到第三天,突然有個冷冰冰的姑娘,出錢要將所有人的字畫買走,當時他高興壞了,慌亂之中,不小心將錦月那一副,也摻了進去,被那姑娘拿走。
最後他發現畫不見了後,多方打聽,才知道當日的馬車是右相府的。所以今日才壯着膽子,去右相府問問,能否將按畫要回來,沒想到的是,那買走她畫的人,竟然就是贈他畫的人。
夜無聲的靜謐下來,白日裡慕珏又過來纏了錦月許久,非要給錦月看看他的字。
錦月發現慕珏不過在李斯哪裡學幾個月,慕珏的原本蹩腳的字體,如今到有了李斯閒雲野鶴的瀟灑之風。
在攬月閣用過晚飯之後,慕珏才被柳兒接了回去,錦月便空閒下來,想起了被青碧安排的梅清來。
“梅清哪裡如何了?”
青碧是個極其知道輕重的人,回攬月閣就將所有事情跟青鸞說過了,就等着錦月什麼時候問起時,好回報。
“青碧說,有個武功極高的人,一直跟着,現在就躺在梅清所住客房的瓦片上。”
錦月靜然笑了笑,梅清來臨都,她就想到嶽凌寒會跟過來。他這些天看着梅清受苦都不曾出手,不會是想着,梅清受不住的時候,會向他妥協吧。
如今自己這樣一攪和,嶽凌寒算是要恨自己,恨的壓根癢癢了吧,這也算報了當時在梅林,嶽凌寒戲耍她的仇了。
“讓暗中跟着梅清的人,都撤回來吧。”
錦月將手中的硃筆在硯臺邊緣捋了捋,撇去了多餘的墨汁,看着手下鋪好的宣紙,嘴角露出一抹輕笑。
“是~”
青鸞答了聲是,便躬身退了出去,錦月將眸子擡了擡,看向窗外錚亮的明月懸空,硃筆觸在宣紙上,手腕行雲流水一揮,寫下赫連鳴謙四個字看了許久。
清晨,萬籟俱寂,東邊的地平線泛起的一絲絲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潤着淺藍色的天幕,新的一天從遠方漸漸地移了過來。
遠處幾輛藏青馬車正在靠近城門,赫連鳴謙合着眼簾在馬車上補眠,突然林楠掀開了車簾,低聲回稟一聲。
“大人,慕小姐好像在前面。”
赫連鳴謙猛然將那雙錚亮的眸子睜開,掀開車簾看了過去。在那青翠的松柏之外,有一抹纖塵不染的雪白倩影灼灼而立,令天地萬物都黯然失色。
等車再靠近一些,錦月裹着雪白狐裘,恬靜的臉龐掛着溫柔的笑意,就像碧空中漂浮的一朵白雲,美的神聖而純淨。
赫連鳴謙面上一喜,擺了擺手,車碾便停了下來,他一個飛身從車內跳出,直接落在了錦月面前。
“這麼冷的天,怎麼等在這裡?”
赫連鳴謙將錦月的手捧住,邊揉搓,邊替她哈氣。他記得錦月一向體寒,最受不得凍,也不知在這裡等了多久。
“反正今日無事,便來迎迎你。”
其實赫連鳴謙並沒有告訴錦月他今日要回來,所以見到錦月再次等着他,確實很驚喜。
“穆小姐~”
清雅的聲調自赫連鳴謙背後響起,錦月側了側頭,便看到小榭嫋嫋婷婷的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清高。
“她~”
赫連鳴謙本想出口解釋,爲何小榭會跟他同行,但錦月卻清淡一笑,直接繞出了赫連鳴謙身側,讓赫連鳴謙要出口的話,頓在哪裡。
“小榭姑娘,一路奔波可還受得住?”
小榭跟赫連鳴謙同時出現在臨都城門口,錦月早就想到了,所以沒什麼過多的表情,倒是小榭沒想到,錦月敢公然過來露面。都說臨都的小姐都以矜持著稱,看來不見得。
“一路上有臨文悉心照拂,並不覺得辛苦。”
小榭的語氣明顯透着炫耀,錦月嘴角含笑的輕瞥了赫連鳴謙一眼,赫連鳴謙此時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林楠,送小榭直接去芳香四溢。”
赫連鳴謙擰眉抓住了錦月的手臂,便扯着錦月,朝他方纔下來的馬車過去,最後便不由分說的將錦月抱進了馬車中。
小榭看的目瞪口呆,那情形似乎臨文,很不願她跟錦月多說一句,她方纔是有些故意這般說的,但臨文爲何一點情面都不給自己留。
“小榭姑娘,請把~”
林楠手一擺,請小榭上馬車,小榭咬着脣跺了下腳,皺着眉便上了馬車。
錦月上了馬車,便將身上的狐裘解下,她裡面穿的是件玫紅的棉衣,因爲身材消瘦,竟不見絲毫臃腫,反而顯得出幾分飄逸來。
“碧華,小榭她……”
錦月垂眸清淡的笑了笑,此時馬車已經平穩的向前行駛去,她也尋了個安全的位置做好。
“我沒有誤會,你們有舊交,護送她來臨都,是應該的。”
赫連鳴謙擰了擰眉,將錦月的手抓在手中查看,看到他拇指的根部,有些粉紅的疤痕還未長好。
“你能信我,明明是好事,但你不吃醋,我又覺得你不夠在意,我現在都有些看不懂自己了。”
錦月朝着赫連鳴謙身側靠了靠,攥在赫連鳴謙的手掌也反握了他一下,清澈的眸子中閃着清淡的光澤。
“那我是不是該跟你鬧一鬧纔好?”
赫連鳴謙看着錦月笑了笑,這話自然只是玩笑,錦月的性子,若真是生氣了,怕也不會跟他鬧,只會跟他平靜的形同陌路。
“碧華,我心裡只有你,永遠都是。”
赫連鳴謙騰出一隻手臂,將錦月摟緊在懷中,不過分開了小半月而已,他便如此的想念她,看來日後是離不開她了。
“我知道,對了,玉和沒跟你一起回來嗎?”
錦月從再問渠客棧醒來,都沒看到南宮霖,第二日又從匆匆的離開了蒼靈,還以爲南宮霖一直跟赫連鳴謙在一起。
“他有些事要處理,回瀲灩谷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錦月沒看到赫連鳴謙不正常緊張的神色,自然對他的話沒有生出什麼疑心來,只是以爲南宮霖可能身體不適,赫連鳴謙不好跟她說。
“玉和身上有舊疾,確實不適合在此時回臨都,開春過來纔好。”
千夙給她那兩片浮生花的葉子,錦月一直保存着,就等到南宮霖滿而立之年,用自己的心頭血給他化開服用,好用來延長他的壽命。
“嗯~”
赫連鳴謙嗯了一聲,手掌輕輕的拂過錦月的頭,神情卻加了份凝重跟擔憂,錦月太聰明,有很多問題,他想開口問,卻不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