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rì 壹?書?庫
這是一棟黑sè的建築,大約四五層樓的樣子,既沒有外灘與南京路的大廈的氣勢,也沒有淮海西路的小洋樓的典雅。這棟黑sè的房子,給人一種yīn沉壓抑的感覺,象一個堅固的中世紀城堡立在兩條小馬路的中間,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它的存在,除了我和葉蕭。
我們走到大門口,門牌號碼上寫着“南湖路125號”。葉蕭對我說:“解放前,這裡的門牌號是同天路79號。”
“也就是端木一雲工作rì志裡他的工作室的地址。”我接着說。
“對,我查過了,這棟建築是曰本人於1942年修築的,是當時曰本陸軍的一個機密部門的指揮所。抗戰勝利以後,國民zhèng fǔ接管了這裡,成爲了當時行政院衛生部的一個研究機構,端木一雲工作室是其中的一個部分。昨天在檔案館裡,我們看到那份ALT實驗中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裡最後寫着停止ATL實驗,並且,皇后的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
“我明白了,你說我們今天來找皇后。就是來這裡。”
他卻嘆了一口氣:“那要看我們的運氣好不好了,也許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xìng,因爲文件裡寫着的是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而後面的檔案都沒有了,也許隨着工作室的解散而停止,也有可能是被銷燬,甚至被帶到了臺灣。所以,我們無法排除後來皇后的遺體又被運到了別的什麼地方的可能。”
“但願皇后還在這裡。”我又仰頭望着這棟建築黑sè的外牆,心頭一張狂跳。
葉蕭帶着我走進了大門,這裡現在是家事業單位,人很少,大樓顯得空空蕩蕩的,我們找到了這裡的負責人,葉蕭亮出了他的公安局工作證,詢問了這棟建築的一些情況。這裡的人對這棟樓似乎也不太熟悉,什麼也回答不出來。最後,葉蕭問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嘛,從來沒有被打開過,沒人知道里面有什麼,不過你們如果要看一看的話也可以。”說罷,這個負責人從一個保險箱裡找出了一把又大又沉的老實的鑰匙,“幾十年沒用過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開,你們就試試運氣吧。要不要我陪你們去。”
“不用了,我們自己去,謝謝你們的配合。”葉蕭拿了鑰匙,就和我直奔地下室。
在底樓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我們找到了地下室的大門,是鋼做的,看起來非常堅固,葉蕭把鑰匙插入了鎖眼裡。幾十年過去了,鎖眼裡有許多鐵鏽,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鎖打開。接着,他推開了大門。
門裡是一排向下的臺階。我們往下看了看,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只有一股涼意從這深處冒了出來。
我剛要壯着膽子往下走,葉蕭拉住了我,他轉到了地下室大門旁邊,這裡有一排老式的電閘,他把電閘推了上去。地下室的深處突然出現了一線光亮。
“你真行。”
“好了,下去吧。”葉蕭走下了臺階,我緊緊跟在他後面。
臺階很寬,大約可以並肩站着五六個人。四周都是冰冷的牆壁,粉刷的石灰都脫落了,我小心地往下走着,循着前面的一束微光。大約一分鐘以後,我們見到了頂上一個電燈泡,發出**的燈光。臺階繼續向下,我們又走了一分鐘。我估計現在我們離地面的垂直距離大概已經有十多米了,我們還在繼續往下走去。
“怎麼一個地下室有這麼深?”我終於問了一句,我沒想到我們說話的聲音在長長的地道里發出了好幾聲迴音,我被驚得差點從臺階上掉下去,葉蕭拉了我一把。
“當心,這裡過去是曰本陸軍的一個部門,這個地下室是曰本軍方造的,我估計當時可能有什麼軍事作用,比如防空,所以造得很深很大。”葉蕭提醒了我。
我們繼續向下走去,一路上見到了好幾個發出**燈光的電燈。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在檔案館裡,看到端木一雲的工作rì志裡寫他之所以要把皇后的遺體放在地下室裡,是爲了模仿惠陵地宮的環境。一想到這個,我的心裡就泛起了涼意,怪不得他要選擇這裡,果然,在這裡我有了一種進入墳墓裡面的感覺,就象是玩古墓幽魂裡最後那個迷宮遊戲那種氣氛,而這裡,也是一種虛擬,和真實一樣恐懼的虛擬,讓我突然喘不過氣來。我和葉蕭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聲,我們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迴音。在這種環境下,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產生一種進入地宮的感覺的,會不知不覺的,把自己當作是一個盜墓賊,古時候的盜墓者,多數是兩個人搭擋行動,而且兩人最好有親屬關係,就象現在我和葉蕭,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想到這個。但我明白,我們現在進入這裡的目的,在某種程度上與盜墓者們是一樣的——尋找皇后。
皇后會不會在裡面?我的心裡又被什麼東西扭了一把,我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赤身**的女人的形象,但這個形象不會給我帶來某種興奮,而是死亡和恐懼。我突然停住了。
“我不想下去了。”我輕輕地說。
葉蕭回過頭來,**的燈光照着他的眼睛:“說實話,我也害怕。”
“那,我們回去吧。”
“如果回頭,我們會更害怕。”
我不敢回頭了,向他點了點頭,我們繼續向下走去。
終於走到了臺階的盡頭,一扇黑sè的鐵門在**的燈光下阻攔了我們。葉蕭試着用手推了推這扇門,門沒有鎖,是虛掩的,我們走進了這扇門。我會看到什麼?
在渾濁而又冰涼cháo溼的空氣裡,我們看到這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大約有一百多個平方米,頂上吊着一排燈,放出**燈光。四周是一排排的木頭架子,可能是用來擺放什麼東西的,中間有一張大臺子,臺子上有一個被打碎了的玻璃棺材。
棺材裡面是空的。
我和葉蕭對視了一眼,他嘆了一口氣,然後又在整個房間裡掃視了一圈,除了一排排木頭架子和破碎的玻璃器皿之外什麼也沒發現。
皇后不在這裡。
也許早就被轉移了。也許,1949年被他們帶去了臺灣?也許,被國民zhèng fǔ的那些無知的人們銷燬了?我的心裡除了深深的遺憾之外,又多了一分暗暗的慶幸,我真的對這個女人產生了恐懼。
“你看牆壁。”葉蕭的手指向了牆壁。
在白sè的牆壁上,我看到了一行行用油漆書寫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思想”、“**萬壽無疆,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紅衛兵萬歲”。
這是什麼?文革時候纔有的大字報語言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完全糊塗了。
“難以置信,唯一的解釋是,文革時期肯定有人來過這裡。”
葉蕭說的對,沒有別的可能了,這些大字裡有“林副主席永遠健康”,說明時間應該在1971年**事件以前。離開地下室以前,我又看了那副破碎了的玻璃棺材一眼,伸出手,摸了摸皇后躺過的地方,我的手指感到一股涼涼的觸覺,這涼意瞬間直逼入我的心底。
回到地面,我們終於吸到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我們又找到了那個負責人,詢問文革時候這裡的情況。
“那時候的情況,我們這裡的人都不清查啊,不如你們去找門房間的老董,他是退休職工,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四十多年了,文革時候也在這裡。”
門房間裡非常昏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坐在裡面聽着老式的無線電。
“老董師傅。”
“你們是誰?”老頭以狐疑的目光看着我們。
“我是公安局的。”葉蕭拿出了工作證,“老師傅,我們想問一問文革的時候這裡的情況的。”
老頭低下了頭,沒有回答。過了半晌,才從嘴裡擠出幾個字:“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幹嗎。”
“的確是過去的事,但是,過去的事卻關係到現在,人命關天。”葉蕭一字一頓地說。
老頭看着我們,終於說話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到處都是紅衛兵,由於我們這裡是事業單位,有許多知識分子,於是,就有一批紅衛兵佔領了我們單位。天天開批鬥會,鬧革命,幾乎所有的房間都被他們佔據了,我們絕大部分職工都被趕了出來,只剩下我。這些孩子可厲害呢,他們說要在這裡每一個房間裡都寫上**語錄永遠紀念。他們也的確這樣做了,就連男女廁所也沒有放過,最後只剩下地下室他們沒去過了。他們命令我開門,我找到了鑰匙,打開了地下室的大門,他們下去了,我等在外面,我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天,都不見他們出來,我又不敢一個人下去,只能離開了這裡,出去避避風頭。一個月以後,我纔回來,這裡已經一個人都不見了,我這才把地下室的門鎖上。”
“老師傅,那你知道這些紅衛兵是從哪個學校來的。”
“是附近的南湖中學。”
“老師傅,真謝謝你了。”我們離開了這裡。
走出大門,我又回頭望了一眼這棟建築,眼前似乎都充滿了這黑sè的外牆。我問葉蕭:“你認爲紅衛兵和皇后的遺體有關嗎?”
“我不知道,如果,皇后的遺體早就被轉移了,那麼這些紅衛兵什麼都不會看到,和他們是毫無關係的,但是,如果皇后的遺體一直存放在地下室裡,那麼情況就非常複雜了。”
“但願那老頭沒有記錯。”我加快了腳步。
二月十四rì
在情人節如果能接到一個女孩的電話,而且她邀請你出去,更重要的是那女孩很漂亮,那麼你一定是非常非常走運而且幸福的了。今天,我接到了ROSE打給我的電話,她約我出去。
夜幕降臨,彎彎的新月爬上了夜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淮海路幾乎每個男孩手裡都捧着一束花。一個十三四歲的賣花姑娘從我身邊經過,我看着她手裡的一束玫瑰,給ROSE是最合適了,但我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買花,因爲我突然想到了黃韻,死去的人的影子往往比活着的人更糾纏。
在陝西南路地鐵站裡的季風書店門口,一身白sè衣服的ROSE向我揮了揮手,兩手空空的我有些尷尬,向她咧了咧嘴。我們走出了地鐵,向東走去。
“去哪兒?ROSE。”我問她。
“隨便走走吧,我喜歡隨便走走。”她對我笑着說。
走了幾步,我忽然想起了什麼,我知道這話不應該今天說,但我必須要告訴她:“莫醫生出事了,你知道嗎?”
“已經知道了。”
“哦,那你現在找到工作了嗎?”
“我現在正在應聘一家網絡公司,計算機程序方面的工作,不知道他們要不要我。”
“那我祝你成功。”
“謝謝。”
在國泰電影院的門口,我又見到了那個賣花的小姑娘,ROSE從小姑娘的手裡買了一束白sè的玫瑰。我真後悔,前面爲什麼沒有買,現在居然輪到ROSE自己買花了。
“我喜歡玫瑰。”ROSE把玫瑰放到了我手裡。
我以爲她只是讓我幫她拿着的,她卻說:“送給你了。”
“給我嗎?”
她眨了眨眼睛,對我笑了笑。
是暗示?
我又立刻否定了,男人總是自作多情的。一切的幻想都是多餘的,我暗暗地對自己說。我們旁邊走過的全是成雙成對卿卿我我的,而我總是和她分開大約二十釐米的距離。以至於竟然有好幾對人從我們兩個的當中穿過,於是ROSE故意向我靠了靠,這晚上風很大,她長長的髮絲被風吹起,拂到了我的臉頰上,我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地問她:“ROSE,你用哪種牌子的香水?”
“香水?我不用香水的。”
“那——”
“你是說我身上的香味嗎?我生出來就有這香味了,醫生說我可能是得了什麼遺傳病吧。呵呵,得這樣的病可真幸福啊。”
我卻不說話了,我的心裡充滿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不是ROSE,也不是黃韻。多年以前的那個人,這味道卻一直糾纏着我,我低下了頭。
“你怎麼了?”她問我。
“我沒事。”仙蹤林到了,我走累了,於是我和ROSE走進了仙蹤林,一對對的人很多很擠,我們好不容易纔找到兩個空位,坐在用繩子吊着的椅子上喝起了nǎi茶。
我盯着她看。
“怎麼這樣看着我?挺嚇人的,呵呵。”她把臉湊近了我,“難道我的臉上長了青chūn痘?”
“不是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麼?告訴我。”
“最近發生的一些事。”
“發生了什麼事?與我有關嗎?”
“ROSE,與你沒有關係的,這些事情很糟糕,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決心不讓她捲進我的這些事,“我們還是說些別的吧。比如——你的過去。”
“我很普通啊,就和這裡所有的女孩們一樣。”她對着四周的人看了看。
“那你的父母呢?不和你一起住嗎?”
“他們都去世了。”她淡淡地說。
“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
“沒關係的,早一點逝去與晚一點其實都沒有什麼分別,只要沒有痛苦,二十年的生命與七十年的生命都是一樣的。有的人活得很長很長,其實並不值得有什麼慶幸的,因爲他(她)的痛苦肯定也很長很長的。如果一個嬰兒,還來不及啼哭就夭折,也許對於嬰兒自己來說,並不算一件壞事。呵呵,你也許不會理解的。”她喝了一口茶,搖動起了椅子,繩子蕩過來蕩過去,就象是朝鮮人的鞦韆。
“ROSE,說下去啊。”
“你真的想聽啊,那麼我告訴你我的感覺,人的生命不是用時間來衡量的,知道嗎,二十歲死的人未必就比七十歲死的人短命,在某種意義上,生命是可以無限延伸的。比如,在我的心裡,我的父母就永遠活着,我一直能感覺到他們活着,他們在這個意義上,還活着。但這只是非常小的一方面,更大的一方面,是脫離別人的感覺而dú lì地存在下去,因爲時間,時間這樣東西在普通人眼力是一條直線,但從宇宙學的角度而言,時間是可以扭曲的,空間也是可以扭曲的,就象黑洞,不要以爲黑洞是離我們非常遙遠的東西,也許,黑洞就在我們的身邊,也許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黑洞,呵呵,開玩笑的。”
我搔了搔頭,說:“聽不懂,ROSE,你不是學計算機的嗎?怎麼又搞起物理了。”
“這不是物理,是哲學,大學時候,除了自己的計算機專業,我還選修了許多哲學方面的課,對時間空間這些命題比較感興趣。不說啦。”她又搖了起來。她的臉離我忽遠忽近,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我突然有些困了。於是我把頭伏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外面還是有許多紅男綠女在霓虹燈下穿梭,一看到他們,我不知怎麼卻更加疲倦了。在玻璃上,反shè着ROSE的臉,她還在盪鞦韆似地搖着,就象一隻大鐘的鐘擺。她搖擺的頻率極爲均勻,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動了起來,她靠近我,我的眼皮就睜開,她退後,我的眼皮就合上。於是,我的眼皮也象鐘擺一樣運行着,只有她的眼睛還在繼續閃爍,漸漸的,我看到的只有她的眼睛。
我的意識漸漸淡去了,我就這樣過了好久,眼皮一張一合,我好象看見ROSE伸出了手,她輕輕地問我:“你生病了嗎?”然後,她站起來,扶起了我,我的雙腳跟着她移動,她扶着我走出仙蹤林,叫了一輛出租車,她問我:“你家住在哪裡。”
我好象回答了她,然後出租車把我帶走,她也坐在我旁邊,她的髮絲拂着我的臉,我的眼角被她的法尖扎疼了,但我沒有叫,我的眼睛麻木了,我的鼻子也麻木了,因爲她身體裡的氣味。出租車停下來了,她又把我扶下來,再把我扶上樓,我下意識地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了鑰匙,開了門。她把我扶進去,讓我躺在牀上,還給我蓋上了被子,然後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我。我的眼皮依然在一張一合,做着鐘擺運動,在一黑一白裡,她幫我帶上了門,消失了。
我終於閉上了眼睛。
二月十五rì
當我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穿着外衣躺在被子裡,手裡還攥着一束白sè的玫瑰花,樣子有些滑稽,我起來洗了一個澡,才漸漸地清醒了回來。
我家裡沒有花瓶,我只能把玫瑰花插在平時放牙涮的茶杯裡,倒有了些後現代的味道。
我仔細地回憶着昨晚每一個細節,想着ROSE的臉,還有她身上的那股氣味,那股氣味刺激了我的嗅覺器官,使我開始用自己的鼻子回憶起了另一個女孩。
香香。
我叫她香香。
ROSE的臉,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從我第一眼見到ROSE起,我就又想起了香香,想起了她的臉,她的氣味。
我叫她香香,因爲她天生就有香味,從她的身體裡散發出來的香味。
我能用自己的鼻子在一萬個人中分辨出香香來,我發誓。
但這再也不可能了,因爲,香香已經死了。
她死的時候,只有十八歲。
我想她。
在那個夏天,炎熱乾燥的夏天,副熱帶高氣壓控制着我們的城市,連坐在家裡都會出一身大汗。香香是我的同學,我們班級還有其他十幾個人,除了林樹以外,我們全都報名參加了一個三rì遊的野營,去了江蘇的一個海邊小鎮,據說那裡非常涼爽。
坐了五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和輪渡,我們達到了一片廣闊無邊的蘆葦蕩。那兒有大片的水塘和泥沼,長滿了比人還高得多的青sè蘆葦,範圍有上千畝大。一旦你躲在其中某個地方,密密麻麻的蘆葦足夠把你隱藏,誰都無法找到你。我們就在蘆葦蕩中間的一片乾燥的空地裡紮下了營,搭起了兩個大帳篷,一個是男生的,一個女生的。會游泳的人,就跳進清澈的水塘裡游泳,象我這樣不會游泳的人,就在水邊釣魚釣龍蝦。其實這並非真正的龍蝦,只是一種當地常見的甲殼動物。到了晚上,我們就把龍蝦洗乾淨,用自己帶來的鍋燒了吃,那種味道勝過了飯店裡的海鮮。
第一天的晚上,什麼事都沒發生。
第二天的晚上,我在帳篷裡翻來覆去睡不着覺,於是鑽了出來。綠sè的蘆葦深處送出來綠sè的風,這股風把我引到了一片蘆葦中,我索xìng脫了鞋子,光着腳走在泥濘裡,穿過幃幔般的葦葉,葦尖掃過我的臉頰。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隱身,被蘆葦蕩完全吞沒了。我擡起頭,看到的天空是在許多隨風搖曳的蘆葦尖叢中露出的一方小小的深藍sè,水晶般的深藍,沒有一點瑕疵,在這深藍sè的水晶中間是個圓圓的月亮。
我沿着蘆葦叢中的一條小河繼續走去,撥開密密的葦杆,穿過一個極窄的小河汊,又轉了好幾個彎,纔到了一個被蘆葦層層包圍起來的更隱蔽的小池塘。我忽然聽到了一種奇怪的水聲,在月光下,我見到在水裡有一個人。
同時,我聞到了一股香味從水中散發出來。
我悄悄地觀察着,那是一個女人,只露出頭部和光亮的雙肩。不知道她是游泳還是洗澡,我儘量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隱藏在蘆葦叢中。她的長髮披散在潔淨的水中,舒展着四肢。過了許久,直到我都快站麻了,她才慢慢上岸。我先是看到她**的背脊,兩塊小巧的肩胛骨支撐起一個奇妙的幾何形狀。然後,她的腰肢和大腿直至全部身體都象一隻剝了殼的新鮮龍蝦般一覽無遺地**在河岸上。她的體形猶如兩個連接在一起的紡錘。沾滿池水的皮膚被月光照着反shè出一種金sè的柔光。
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香香。
她雖然只有十八歲,但臉和身體看上去都象是二十出頭的女子。
她穿上了衣服,把所有的誘惑都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然後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出來吧。”
躲在蘆葦中的我臉上象燒了起來一樣,不知所措地磨蹭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出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心頭砰砰地亂跳,我有些害怕,她也許會告發我,把我當作有什麼不良企圖。
“對不起,我剛到這裡,什麼都沒看見。”我想辯解,卻越來越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你看到了。你全都看到了。”香香靠近了我,我的鼻孔裡充滿了她的氣味。
“我不是故意的。”我後退了一步。
“別害怕。”她突然笑了,笑聲在夜空裡盪漾着,撞到風中搖晃的蘆葦上,我似乎能聽到某種迴音。
“香香,你真的不會告發我?”
“你想到哪裡去了,你當然不是故意的。你不是那種人。”香香赤着腳坐在了一塊乾淨的地上,對我說,“來,你也坐下吧。”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坐在了她面前,卻一言不發。
“你說話啊。”她催促着我。
“我——”我一向拙於言辭的,坐在她面前,鼻子裡全是她身上的香味,我差點成了木頭人。
“是不是睡不着覺?”
我點了點頭。
“我也是。”忽然她對我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聽。”
四周一片寂靜,連風也停了。
“聽什麼?”我搖了搖頭。
“噓,又來了,聽——”
“什麼都沒聽到。”我的聽力還可以的啊。
“嗯,現在沒有了,那個人過去了。”
“哪個人?誰過去了?”
“你剛纔真的沒聽見嗎?是拖鞋的聲音,快聽——嗒——嗒——嗒,從泥地裡走過的聲音,我聽的很清楚,這麼清楚的聲音你怎麼沒聽到?”她睜大了眼睛問我,此刻從她嘴裡出來的聲音讓我毛骨竦然。
這時候,風又起來了,蘆葦搖晃,我聽了香香的話突然有些害怕,我站了起來,向四周張望了片刻,不可能的,不可能出現那種拖鞋的聲音,一個人也沒有啊。我想去蘆葦的深處看看。
“別去。”香香叫住了我,“今天下午我聽這裡的鄉下人說,許多年前,這塊池塘淹死過一個來插隊落戶的女知青,他們說,從此每天晚上,這裡的水邊都會有拖鞋的聲音響起,因爲那個女知青是穿着拖鞋淹死的。”
“可我怎麼沒聽到。”但我的心卻開始越跳越快。
“鄉下人說,一般人是聽不到的,而如果有人聽到,那麼這個人很快就會死的。”她幽幽地說。
“別信那些鬼話。”
“呵呵,我纔不會信呢,我是騙你的,不過我真的聽到了那種拖鞋的聲音。”
“我們回去吧。”我真的有些怕了。
我們繞過那條小河,撥開蘆葦,向我們的帳篷走去,突然她停了下來,擡起頭看着深藍sè的天空。
“又怎麼了?”我問她。
“真美啊。”她還是看着夜空。
“什麼真美?”
“流星。我剛纔看到了一顆流星,從我的頭頂飛過去。”她無限嚮往地說。
“你運氣真好。”我看着天空,心裡覺得很遺憾。
回到了營地,我們鑽進了各自的帳篷。
那晚,我夢見了一個穿着拖鞋,梳着兩根小辮子的女知青。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一鑽出帳篷就看到了香香,她向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笑了笑。
後來,我們分開來zì yóu活動,許多人去了海邊,我也去了,回來以後,我們發覺香香不見了,她好象沒有去海邊。我們到處找她,始終沒有找到,一直到了晚上,大家都非常着急,有的人急得哭了,我們向當地人借了煤油燈和手電繼續尋找。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地方,於是,我帶着大家去了昨天晚上香香游泳的那個小池塘,當我們來到蘆葦深處的水邊,用手電照亮了水面,在微暗的光線裡,我見到水面上漂浮着什麼東西。我有了種不祥的預感,我衝到了水邊,聞到了一股香味。
漂浮在水面上的是香香。
幾個會游泳的男生跳下了池塘,他們把香香撈上了岸。
香香死了。
她平靜地躺在岸上,閉着雙眼,似乎睡着了,而昨天晚上,她還在這裡對我說她聽到的聲音。我想起了她的那些話,我的眼淚撲簌撲簌地滑落在了地上。當香香被擡走以後,我一個人留在了這裡,這裡的夜晚靜悄悄,我一點都不害怕了,我非常渴望,能夠聽到那拖鞋的聲音的,但是,我什麼都沒聽到。
香香的驗屍報告說她是溺水身亡的。可香香的水xìng是我們這些人裡最好的,沒有人能夠理解。根據規定,香香的遺體必須在當地火化,我們都參加了她的追悼會,在追悼會上,我走過她的玻璃棺材,看着靜靜地躺在裡面的香香的臉,我似乎還能聞到那股香味。
香香,香香,香香。
我想她。
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時光倒流,讓她再活過來。
我知道這不可能。
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都會到她的墓前送上一束鮮花。
現在,她的臉又清晰了起來,還有,她的氣味,重新使我的鼻子獲得了滿足。
因爲R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