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怕得要命

黃堂在話中,故意帶出“整個人頭”來,自然也是爲了觀察田活的反應。

田活的反應很奇特,他並無特別的驚惶,但是卻有極大程度的興趣:“衛先生對人頭有特別的研究?是的,衛先生早年的經歷之中,曾有人“換人頭”的那一宗古怪事情,不過我對這件事的真實性,頗有懷疑。”

凡是有人表示對我的經歷的真實性,表示有所懷疑之際,我的反應一貫如此,這時也不變。我笑道:“當然是虛構的,莫非你還以爲是真的不成?”

田活定定地看了我好一會,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他又道:“說起人頭,近有一個叫“人頭戀”的故事,衛先生不知是否知道?”

我微笑:“聽說過——一個大好青年,生了絕症,有一個怪博士式的人物,把他的頭割了下來,令之單獨存活。是不是這樣?”

田活連連點頭:“是!是!衛先生認爲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他竟然一本正經,和我討論起“人頭”來,這頗出我的意料之外。

因爲他若是人頭大盜,別人提起人頭,他應該敏感,會避而不談纔是。可是,如今他的態度,卻既是熱衷,又是認真。

我道:“若單說“有可能”,當然是有可能的!”

這時,首先聳然動容的是藍絲。

從藍絲一進竹屋,看到猜王大師的頭臚失去的那一-問起,她自然而然,認定猜王大師已經死了——這是極正常的想法。

可是,如今在我和日活的可稱並不正常的對話之中,竟然大有“人頭離體,仍然活着”的可能,這自然令她大是緊張。

她失聲道:“單是一顆人頭,也能活着?”

田活道:“是啊,那個故事如此說,而理論上來說,也可以說得通,人的生命來源,主要是腦部,而腦部所需要的是,飽含氧氣的血液,由身體負責供應。而腦部若是能繼續得到血和氧的供應,有沒有身體,都是一樣可以存活的。”

藍絲望向我,又望向白素,我們兩人都無法反駁田活的話,所以一起點了點點。

黃堂冷冷地道:“看來,不是衛先生對人頭有興趣,而是閣下對人頭大有興趣。”

田活雖然其貌不揚,可是此際,神采飛揚,侃侃而談,他道:“凡是可以深入研究的課題,我都感到興趣!”

黃堂的應對,十分老練,他緊盯着道:“然則,閣下對人頭有什麼研究成果,請說來聽聽。”

田活一皺眉,沒有立時回答,在一旁的陳島,卻並不知我們在懷疑田活是“人頭大盜”,所以他一笑:“田活先生是細菌專家,並非人頭專家!”

黃堂踏前一步:“陳博士,你才結識他,怎知他對人頭沒有研究。”

田活側着頭:“這位先生真奇怪,怎麼知道我對人頭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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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問,黃堂倒也難以回答,他只好道:“聽你剛纔和衛斯理的對答,聽得的印象。”

田活忽然嘆了一聲:“太難了,人頭其它的部分,倒也罷了,最主要的是腦部,它是生命的主樞,可是偏偏,人類對自己的腦部,所知極少,就算是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腦部,只怕也所知不多!”

他說到這裡,向我望來,我點了點頭:“是,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行爲,常感到不可理解,那就是由於對地球人腦活動缺少了解之故。”

田活一攤手,向黃堂道:“如果你說的“人頭研究”是指人腦研究,那我也未能突破,一無所得。”

這時,我不知怎地,忽然莫名其妙,想起他在會場中所說什麼“間諜潛伏”云云那一番話來,我便突兀地問:“你曾說人類遭到了間諜潛伏,那是什麼意思?”

我本來是忽然想到了就問,並沒有期待有什麼特別的結果。可是田活一聽得我問,當時雙眼發光,用力一掌,擊在桌上,神情也激動之至,向陳島道:“你說得不錯,爲人若是不見衛斯理,真是遺憾!”

他忽然之間,有這樣誇張的反應,當真令我莫名其妙,因爲我也不知道自己說對了什麼,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又道:“除了你之外,只有他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真是了不起!”

這時,不單是我,其餘各人,也全都莫名其妙,黃堂甚至不由自主地搖着頭,神情沮喪,我知他的心意,田活說話,顛三倒四,看來神經不是不正常,把他當作是人頭大盜,只怕是找錯目標了。

陳島卻居然附和田活的話:“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衛斯理是我們同道中人!”

我不禁好笑,不知自己爲何成了他們的“同道中人”,他們的“道”又是什麼?

這時,情形變得很是滑稽,由於黃堂的分析,成了我們的先入之見,所以我們都把田活當成了是盜人頭的疑犯,所說的話,也都是想逼他說出“真情”來。

可是田活卻顯然另外有話要說,所以雙方之間的對話,就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各自在自說自話了。

而田活對於黃堂的問話,顯然並不重視,這時,他忽然一臉嚴肅,又顯得很是神秘,先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各人望了一眼,再望向我,欲語又止。

他的這種“身體語言”,無異是在告訴我,他有話,但是隻能向我一個人說。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對他道:“看來你對我的故事相當熟悉,那自然應當知道在這裡的幾個是什麼人,有話,只管直說無妨。”

田活連聲道:“是是!”

可是他儘管“是是”,卻仍然不說什麼,只是不住地望着黃堂。那情景已是頗爲難堪了,黃堂大有怒容,跟他不容氣地對望,田活居然又道:“這位先生……和衛先生你的關係,好象很不密切。”

他的意思,再明白也沒有——他要說的話,別人都可以聽,但不想給黃堂聽,這簡直是不禮貌之至了。

黃堂的臉色,自然是難看之至,他悶哼了一聲:“我還真的非聽你的話不可!”

田活也沉下臉來:“我要說的話,和閣下的職務,一點關係也沒有。”

黃堂也上了火:“未必,我的職務之一,就是調查各等罪行!”

這句話說得夠重的了,我心想:壞了,田活要翻臉了!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之間,田活的神情,變得訝異之極。

他的那種神情,我敢斷定,不會是假裝出來的,他立時道:“連這種……罪行,也在你調查之例?”

黃堂提高了聲音:“是,不管遣罪行多麼怪誕,都是我調查的範圍!”

田活仍以一副極端訝異和不可解的神情,望定了黃堂,搖着頭,像是自言自語:“不會吧,你如何去調查?”

兩人之間,對話到了這一地步,我已看出其間必然有着誤會了。

黃堂所說的“罪行”,自然是指盜人頭一事,可是田活必然誤會了,田活心目中的“罪行”,是另有其事,不然,他不會和黃堂有這樣的對話。

可是黃堂由於一心認定了田活是人頭大盜,所以還未曾發現其間有誤會,反而還覺得合榫之至,他又道:“別以爲我沒有線索!”

田活陡然一震,-那之間,竟然又驚又喜,嚷道:“你已有了線索?這真了不起,請問從何開始?”

黃堂向田活一指:“就從你開始!”

田活先是一怔,奇訝的神情更甚,接着,便很是失望:“從我開始,唉,我也一點頭緒都沒有啊!”

我聽到這裡,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了,兩人所說的,絕不是同一件事。

我向黃堂一揚手,低聲道:“你弄錯了。”

黃堂搖頭:“不,他在裝佯!”

黃堂來到了田活的面前,伸手直指田活:“你近半年,行蹤何在?”

黃堂問得不禮貌之至,可是田活並不生氣,只是訝異:“咦,你不是連我這半年來在何處,都已經知道了吧?”

黃堂道:“還不知詳情,可是知道,必有古怪!”

田活居然點頭承認——這兩人之間的對話,越來越有意思了,明明是瞎七搭八,可是一個問一個答,居然可以一直誤會下去!

田活道:“是啊,大是古怪!”

黃堂疾聲道:“說出來!”

田活卻又搖頭:“不能,那關係極大,我不能對你說,這是一個大秘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卻向我望了一眼——這分明是表示,這個秘密不能對黃堂說,但是卻可以對我講。我猜想黃堂並沒有留意到這個小動作,不然,他的自尊心,更會受到傷害!

黃堂當下,冷笑了一聲:“事關那麼多人頭,自然是駭人聽聞的大秘密!”

黃堂這樣說,簡直是斷定他就是人頭大盜了——其實,根本一點證據也沒有。

黃堂的話,引起了一陣緊張,我想說幾句話打圓場,田活已道:“你說什麼?我不是很明白。”

黃堂一字一頓:“我說,在歐洲各地,年前曾有不少屍體,被人割走了人頭,這事和——”

黃堂本來,必然是想說“這事和你有關”之類的話,我感到黃堂在全然未有證據之前,就這樣說,未免太武斷了,所以不等他說完,我就大聲咳嗽起來,打斷了他的話頭,溫寶裕也向他用力推了一下。

黃堂的話未能說完,可是奇的是,田活對黃堂的話,卻大惑興趣,他也不留意其它人的神情有點怪,就向黃堂追問道:“你說什麼?歐洲方面,年前有人……割走了死人的人頭?多少?在哪裡,是什麼人做的?”

從他的神情看來,像是對這事,一無所知,可是又有興趣之至。

這一下,也大大出乎黃堂的意料之外,以致他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應忖纔好!

我忙又向他道:“你真的弄錯了!”

黃堂吸了一口氣,仍然道下去:“你對這事,感到興趣?”

田活道:“是!請詳細告訴我!”

他說着,又向陳島望了一眼,陳島也有急於想知道的神情。

這使我感到,黃堂雖然一上來就弄錯了,可是錯有錯着——田活縱使不是人頭大盜,他對於人頭被盜一事,表現了那樣的態度,也就明白顯示,他對解決這件事,可以有一定的關連。

這時,黃堂也給田活的態度弄胡塗了,他向我望來,我向他作了一個鼓勵他回答問題的暗示。

黃堂吸了一口氣,自懷中取出了一具電子記事簿來。

他略按了幾下,就回答了田活提出的一連串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在上文都敘述過了。

田活聽得很是用心,等黃堂說完,我不等他開口再質問,就搶先問田活:“你有什麼概念?”

田活的神情,很是複雜,他先是緩緩搖着頭,口中喃喃自語,也沒有人聽得明白他在說些什麼。過了片刻,他才長嘆一聲,擡起頭來。

黃堂忍不住催促:“大家都在等你的回答呢!”

田活竟然反問:“你們……問了我一些什麼?”

我立刻把剛纔的問題,再說了一遍。同時,也可以肯定,“人頭大盜”的事,一定給予田活以極大的刺激,以致他神思恍惚,連我問了他,他也不知道。

由此也更可以證明,我的估計是對的:他不會是人頭大盜,但是和失去人頭這件事,卻有着一定的關係!

田活這次,聽到了我的問題,他閉上了眼睛一會,才道:“你有什麼概念,這……是一件極怪誕的事,是不是?怪誕之至!”

田活的掩飾功夫極差,這種“閉眼說瞎話”的神態,連一向毫無機心的紅綾,也看出來了,她一張口,想要拆穿他說謊,我已搶在她的前頭,大聲道:“是,很怪誕,太怪誕了!”

我這樣說,態度是擺明了不想再追問下去,所以令得各人都很錯愕,黃堂更是憤形於色。只有白素明白我的意思,她道:“是啊,這種怪事,很難深究出是什麼原因,我們不必去討論它!”

我表示不迫問,黃堂未必心服,這時連白素這樣說,黃堂翻着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意思是,田活其實並不是不肯說,只是他始終覺得黃堂是“外人”,而他要說的話,是“秘密”,所以有黃堂在,他就不肯說。

在這樣的情形下,只要把黃堂支開就可以了,可是黃堂又認定了田活是人頭大盜,不肯走,這就要動些小腦筋了。

我略想了一想,就對藍絲道:“藍絲,你把你的部署告訴黃堂,好讓他準備一下,一有動作,立刻就可以着手拿人了!”

藍絲和溫寶裕,這時自然也知道了我的意思,所以她立時大聲應道:“是!”

她立即又向黃堂道:“黃先生借一步說話!”

一來,黃堂知道藍絲的身分,二來,他聽我的話中,有“着手拿人”之句——那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所以藍絲一叫,他就和藍絲過去,自去密語了。

這時,田活的神色,陰晴不定,我向他使了眼色,又作了幾個手勢,意思是我會支開黃堂,我們“自己人”,說話就方便多了。

可是看田活他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田活望着在一角密淡的藍絲,低聲向陳島問:“這美女便是衛斯理記述中的降頭師?”

陳島道:“正是。”

我一聽得他打聽起藍絲來,就吃了一驚,走近去低聲警告他:“藍絲神通廣大,你可別在背後說她什麼。”

田活的喉間,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那分明表示,他有話要說,可是不知基於什麼緣故,他要說的話,哽在喉中,說不出來-

那之間,他面色古怪之至,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而那邊廂,藍絲顯然已向黃堂說明白了她的部署,黃堂很是高與,大聲道:“那就等你的消息了!”

藍絲道:“放心,除非他不動手,不然,一定是三隻手捉田螺,十拿十穩。”

黃堂怔了一怔,溫寶裕已糾正了藍絲的話:“是三隻手指捏田螺。”

黃堂知道藍絲的出身,說漢話不是很靈,哈哈一笑,大聲道:“告辭了。”

他向大家一拱手,就向門口走去,藍絲直送他出了門。

黃堂一走,我鬆了一口氣,向田活望去。

從剛纔的情形來看,只要黃堂一走,他一定有話要向我們說的了。

不單是我,人人都如此認爲,所以一時之間,人人都向田活望去。

可是,田活卻仍然不出聲,反倒東張西望,一看就知道,他正在掩飾什麼。

我定了定神,先不催他,只是道:“其實,黃堂和我一起,參與過不少古怪的事,甚至“陰間使者”的事,他也是有份的!”

這話,等於是在提醒田活,他有什麼話,黃堂在的時候,也可以說,現在,更可以暢所欲言了。

可是,田活仍然不開口,這一來,連陳島也忍不住了,向他道:“喂,你不是說有重大的秘密,要對衛斯理說嗎,怎麼還不開口?”

田活的神情,古怪之至,又是尷尬,又是害怕,他道:“我……我……我……”

一連說了三個“我”字,卻又沒有了下文。

藍絲在這時,接上了口,冷冷地道:“他害怕,他怕得要命。”

我只感到田活確然有害怕的神情,但不知道他竟然怕得要命。我也不知道何以藍絲會知道他的心情,但是藍絲顯然說中了。

因爲藍絲的話才一出口,田活就陡然震動,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雙手更像是沒有地方擺,一會兒揮動,一會兒在身上亂抓。

他這種情形,令人人都可以看出,他確然害怕到了十分。紅綾大是好奇:“喂,你那麼大的一個人,怕什麼?”

田活的回答,可笑之極,他竟然道:“我……我……我……不敢說。”

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溫寶裕搖頭:“你絕不必怕,有我們在,沒有什麼可怕的!”

田活緊抿着嘴,一字不發,卻大搖其頭。

白素柔聲道:“你是怕人,還是怕事?”

田活後退一步,像是想找地方躲,可是又不知躲向何處。白素沉聲道:“我明白了,你怕人,你怕的人就在我們之中!”

田活又陡然霞動了一下,這一次,他不再搖頭,那等於是對白素的話默認了。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正想喝問他怕誰,藍絲身形一晃,已俏生生地站到了田活的身前,田活忙向後退,溫寶裕卻早在他的身後,頂住了他的身子,令他無法不面對藍絲。

溫寶裕的行動,和藍絲配合得如此之好,自然是早有合謀的,看來他們兩人在眉來眼去之間,也已然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藍絲向田活,現出古古怪怪的一笑,雖然看來,她笑靨如花,很是動人,但田活卻更是害怕,藍絲道:“你怕我,是不是?”

田活陡然發生了一聲怪叫,不知如何是好。

藍絲又道:“爲人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你怕什麼?你作了什麼虧心事?”

這幾下突出其來的變化,我也始料不及,才走了黃堂,藍絲卻又向他追問起來。我還不知如何反應纔好,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靜觀其變,所以我就不出聲。

田活見問,雙手亂擺:“沒有,我沒有,我不知道,我沒有!”

他在慌亂之下,行爲一如小孩,看來可笑。

這種情形,令所有人都爲之愕然,因爲人人都看出,田活他十分心虛,所以才害,而怕他怕的是藍絲,怕藍絲對他不利!

藍絲很是敏感,她有特殊的本領,知道他人的心意。所以田活一有害怕的神情,她就知道田活怕的是她,這才向田活逼問的。

此際,藍絲冷笑了一聲:“你怕得很有道理,要是你不實話實說,我看你還更要害怕,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你無法和我對抗!”

藍絲的話,具有無比的威脅力,田活不但震動,而且,不由自主,發起抖來,他牙關打顫.道:“你……你是降頭師……我知道……降頭……師不能無緣無故害人……不能這樣……”

藍絲逼近了一步,田活想退不能,更是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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