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醫院,第二天,簡空坐地七的車去上班。
前段時間那個心臟複雜畸形術後的孩子剛從PICU轉到普通病房,到得早,簡空便去了兒外辦公室,打算聽聽他們的早交班。
可已經八點整,今天需要在崗的人都已到齊,護士也準備好,卻遲遲未見值班醫生,打了電話也是沒人接。
“小劉是去病房了還是在值班房睡過了?去找一下。”李主任示意一個實習醫生。
實習醫生趕緊去了。
“可能是睡過了吧,劉醫生這幾天都有些不舒服,昨晚又太忙,一個晚上接診了二十多個孩子,收了九個住院,還有幾個術後發燒的,家屬不理解,吵吵嚷嚷,差點沒砸東西,早上六點多我纔看到他進值班房。”值班護士說了句。
大家沒怎麼在意,開着玩笑說那小劉真是太黑了,前天上病房主班他也是一直在收病人。
而沒多久,實習醫生就給李主任打來電話。
李主任接完電話臉色瞬間煞白,“小劉…猝死…死在了值班房?”
所有人急忙的朝值班房跑去,護士長還推上了急救車,推開門見到那來找他的實習醫生如同失了魂魄般的癱坐在一邊,而小劉還躺在牀上。
李主任顫抖着去查看牀上的人,沒有呼吸,沒有搏動…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簡空也上前去,剛碰到就忍不住皺了眉,已經有些僵硬,死了該有一小時左右了。
李主任卻還是做了按壓,三個回合後,顫顫巍巍的跌坐在牀邊,彎下腰失聲痛哭…
除了簡空,在場的人也都紛紛溼了眼,悲愴哀痛。
科室的副主任給醫務科打電話…很快張科長過來了,沒多久,院長和副院長也都到了。
再過了一會,家屬也聞訊趕來。
年邁的父母互相攙扶着,哀泣,妻子牽着一小孩,流着眼淚,六神無主……
簡空只是平靜的看了一會,然後就去了手術室。
今天排的都是心外的手術,洗手的時候她也沒提早上發生的事,問了問老葉ICU的幾個病人。
但很快,術中,巡迴護士就驚訝的把得到的消息告訴了手術間裡的衆人。簡空自然未受干擾,可卻連老葉聽到後動作都有明顯的停頓。
一天三臺手術,每一臺配的巡迴和麻醉還有其它助手都在聊這件事。
小劉是李主任的同校師弟,家中獨子,爲人溫和,工作盡職,有個孩子三歲多…
大家無不惋惜,感到痛心。
而簡空幾乎沒插過話,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一連兩天,茶前飯後,閒暇空檔,都有人在議論,在嘆息。醫生猝死不是首例,但卻是第一次如此真實的發生在大家身邊。
第三天上班的時候,簡空看到小劉的家屬突然跪在了兒外科室門口,扯着白底黑字的橫幅,要求醫院給個公道……
“他們爲什麼要這樣?”
若是病人家屬激動如此不足爲奇,可作爲醫護人員的家屬……簡空不理解,便去問李主任。
“哎,醫院做得太讓人寒心了…”李主任沒什麼表情,淺淺嘆了口氣。
到了手術室,簡空才從大家的談話裡大概知道了事情經過。
醫院全面封鎖了消息,說醫生死亡是他個人問題,和醫院沒有關係,並嚴令禁止各科室人員在網絡上發佈相關內容,如有發現,從重處理。
而等她手術結束,再經過兒外科門口,卻發現科室的氣氛更加不對勁。
“病房怎麼了?她問在忙着寫記錄的護士。
“空主任…”護士沒想到簡空會來,愣了一下,“上午李主任把情況允許能轉院能出院的病人都弄走了,只剩少數幾個和PICU的那些孩子。”
這讓簡空有點意外。
“劉醫生那麼好,對每個人都很好,他前幾天說不舒服想請假,可他如果要休,就會影響科室所有醫生的排班,會有人需要連軸轉去頂替他……就只和主任提了一句,後來就算了,哪裡知道……”護士說着說着紅了眼。
簡空遞了張紙巾給她,沒說什麼,走了。
再第二天,醫院中高層召開會議,簡空也被老馬勸着去參加了。
老李被院長直接點名批評,不單單因爲他擅自將病人辦理轉院或出院,更因爲他對小劉的家屬提到了小劉曾因身體不適想請假休息的事,指責他無大局觀,毫無集體榮譽感。
老李沒有辯解,交出了工作牌,並從口袋裡拿出寫好了的辭呈,走出了會議室,不過四十六歲的年紀,看着竟有些步履蹣跚。
院長鐵青着臉,呵斥大家絲毫不懂體恤醫院的難處,卻沒有人再應聲發言。
會議之後,老李是果真再沒到醫院去,連帶兒外的大部分醫生都跟着一起罷工了,兒外門診暫時被關閉。
這天傍晚,老李給簡空打電話,約簡空一起吃飯。
簡空沒拒絕,她其實有點無法理解老李,她覺得如果是年輕醫生看不下去,辭職很正常,但老李,看慣生死看慣無常,卻還這麼任性,這實在不太符合她對世事的認知。
去到約好的餐廳她才發現馬教授老馬也來了,而老馬是想勸他回去的。
“我怎麼回去呢,我夜夜都夢到小劉…我昨天去他家裡,他那媽媽,六十多了,閒下坐着躺着都要抱着小劉以前穿過的衣服才能稍微平靜,還有他才三歲的兒子和他媳婦…我實在是心裡有愧。”老李低聲的說。
“這不是你的錯,並不是你不批他的假。”老馬安慰道。
“哎…算了吧,讓空主任看笑話了,上次心臟畸形的孩子才鬧了一次,這才幾天又鬧一次。”老李嘆氣,看看簡空,有些苦澀的笑了笑。
“你真是要辭職?”簡空依然覺得不敢相信。
“小劉…規培時就在我們醫院了,我還帶過他,教過他許多,那時候他每個月只拿兩千塊不到,家裡人病了問我借錢還臉紅。他也跟我訴過苦,說這條路怎麼那麼長,說他高中許多同學都已經買車買房指點人生,那些人曾經成績還不如他,當時我只勸他堅持。
他兒子出生時,他值夜班,他媳婦來醫院給他送飯,然後在值班房破水,他卻要去急診手術,只能讓產科的同事來接,讓別人幫他媳婦辦住院。後來他兒子一歲多有次重症肺炎,在對面的內科樓住了一個星期,被下病重通知書,科室忙,他只能去匆匆的看幾眼,他也和我提出疑惑,我還是勸他堅持。
他真拿我當老師,但我這個老師現在卻覺得自己都無法再堅持了,醫患關係再惡劣,還能說患者是不懂,因此有偏見。可醫院呢,爲了維護聲譽和少點責任,太虛僞太黑暗……還有我自己,若我當初能上點心勸勸他,不舒服就回去好好休息,也許就不會這樣,不會毀了一個家庭……”老李說着說着最後竟掩面而泣,一箇中年男人,正是經歷風雨後最能擔當的時候,此時卻哭得像剛剛畢業邁入社會倍感迷茫和挫敗的小青年。
“辭了就辭了吧,看你這樣,也不適合再待在這個行業裡了。”簡空有點唏噓,她雖能聽懂老李字裡行間的意思,卻始終不太能體會,只感慨在華國當醫生真是難,吃力又不討好。
馬教授從皮夾裡拿出一張卡片,上面寫着某某研究院,“去這地方試試吧,一家科研機構。”他放棄了勸告。
“我…會好好想想。”老李接過,調整了自己的情緒,“空主任會長留華國嗎?其實你的性格也不適合在這行業,或者不適合留在華國的這個行業裡。”
“我?我確實不適合,但被逼着簽了三年合同,還是要幹完。”簡空喝了口茶。
“被逼?”老李愣了一下。
“家裡人看不得我遊手好閒,說來也是無奈。”簡空笑了笑。
“你還是應該留下,否則太可惜,不該辜負了自己。”馬教授突然說。
“爲什麼,他就可以走?就不可惜,就能辜負自己?”簡空指了指老李。
“他信仰已經塌了,再留下,也是痛苦。”馬教授回答道。
……
三人聊了許多,老馬開解着老李,簡空則時不時說上些她工作中遇到的覺得好笑的事情。
回到公寓已接近九點,胥夜在電腦前忙着,見她回來便上前去迎,他也知道醫院發生的事,簡空和他提到過。
睡前,簡空問:“老李快五十歲,見過的人情冷暖肯定不止如此,這件事錯也確實不在他,而他在他的領域已經達到一定高度,擁有世俗認爲的成功,怎麼就突然放棄了呢?”
她想不明白…
胥夜攬着她,並不希望她去思考這樣晦澀凜冽的問題,簡單回答道,“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最後一根稻草嗎?
那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又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