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系鬥爭始終是江東政權的痼疾,不僅文官派系鬥爭激烈,武將也是一樣,這其中固然是有孫權刻意之舉,畢竟這是帝王之術的精髓,臣子內鬥,君王得益。
但另一方面也和江東的政治結構有關,江東從孫策南下便一路勢如破竹,很快掃平丹陽郡、吳郡和會稽郡,根本原因是得到了江東世家的支持,孫策投桃報李,使江東世家的人才紛紛進入新成立的孫氏政權之中。
但孫策又唯恐江東士族過於勢大,便又引進北方士族和江淮士族,諸如張昭、張紘、周瑜、魯肅等人,在孫策死後,孫權繼位,江東政權開始進一步擴張,江東士族互相介紹,使江東士族的勢力源源不斷進入孫氏政權。
與此同時,孫權繼續了兄長的平衡之術,在江北設立招賢館,使諸葛瑾、徐盛、呂蒙等北方人才南下被招攬。
北方人才南下必然會受到江東本土士族抵制,由於本土士族互相聯姻,百年世交,關係早已盤根錯節,很容易在官場上結成同盟,而受到抵制的北方士族也同樣走到一起,從而便爲派系形成創造了條件。
在孫權的有意助推下,江東迅速形成了北方派、廬江派和吳越本土派,而江東遷都建業重重打擊了本土派系,吳越派分裂成顧陸吳派和虞氏會稽派,周瑜死後,廬江派系衰敗,北方派系不斷勢大,爲了制衡北方派系,孫權開始重用外戚,使步騭爲首的外戚派系崛起。
在軍方也同樣派系林立,存在着老將派、中流派和少壯派,所謂老壯派便是指程普、黃蓋、韓當等跟隨孫堅的一羣老將,而中流派是指跟隨孫策開拓江東基業的勇將,包括周瑜、太史慈、蔣欽、陳武、董襲、潘璋、凌操、周泰等大將。
少壯派則是孫權當政後的後起之秀,包括呂蒙、陸遜、丁奉、徐盛、淩統等年輕將領。
在孫策時期和孫權早期,江東軍是中流派的天下,但隨着孫權地位漸漸穩固,他便開始有意去除兄長孫策在軍中的影響,樹立自己的權威,中流派也漸漸開始失勢,尤其當週瑜、太史慈、陳武、潘璋、凌操等中流大將先後病逝或者陣亡後,中流派便完全失勢了,換成了老將派和少壯派的崛起,少壯派中陸遜和呂蒙更是先後擔任大都督。
蔣欽和周泰是同鄉,兩人同時加入江東軍,在早期兩人交情深厚,但世間之事就是這樣,交情深厚者反而容易反目成仇,所以儒家提倡君子之交淡如水。
蔣欽和周泰由於走上了不同的仕途,最終漸行漸遠,蔣欽目前是中派的代表人物,而周泰卻脫離了中流派,成爲特殊的從龍派,也就是孫權的心腹。
當然,兩人道不同,不相謀,兩人的關係只是疏遠,而談不上反目,但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卻足以讓兩人反目爲仇。
數十名蔣欽的部下被抓,周泰態度嚴厲要將他們處斬,這讓蔣欽如何置之不理,蔣欽也知道無論投敵還是逃跑都是軍中大罪,按律當斬,可這些人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兵,他怎能見死不救。
蔣欽只得軟下身段向周泰求情道:“幼平能否給我一個面子,把這些士兵交給我來處置?”
“交給蔣將軍不是不可以,但我要知道,蔣將軍準備如何處置他們?”
“這....我自會嚴加懲處!”
蔣欽說得很含蓄,話也說得很活,處斬是嚴加懲處,重打軍棍關押起來也是嚴加懲處,這就是官場的一貫用語,按照常理,周泰也就打個哈哈,讚許蔣欽幾句,不徇私情等等,然後將人犯順水推舟交給蔣欽,人情也拿到手,這件事也就了結。
若是從前,周泰或許會這樣做,犯不着得罪蔣欽,但現在是局勢危急,必須從嚴約束士兵,否則會引發士兵的逃亡潮,那時就難以收場了,所以周泰決定殺一儆百,用這幾十個士兵的人頭的警儆三軍。
只是這些士兵都是蔣欽的部下,周泰也需要和蔣欽取得共識,最好讓蔣欽自己動手,所以他纔派人把蔣欽請來。
周泰的臉色立刻黑了下來,冷冷問道:“不知蔣將軍準備如何處置他們?”
一口一個‘蔣將軍’叫得蔣欽很不自在,他忍住心中的暗惱,答道:“我帶他們回軍營,自然是以軍規處置。”
“很好!”
周泰一指數十人道:“爲何要回軍營,就在這裡處斬,將人頭送至各處巡視,警示士兵!”
蔣欽大怒,狠狠瞪着周泰問道:“周將軍爲何如此苦苦相逼?”
“非我不給蔣將軍面子,現在是非常時期,軍紀必須從嚴,否則會引發士兵逃亡潮,秣陵城也就完了,慈不掌兵,還請蔣將軍以大局爲重。”
“你!”
蔣欽心中憤怒之極,高聲怒喝道:“誰都知道江東大勢已去,崩潰只在數日間,這個時候當體恤士卒性命,讓他們能和家人團聚,不要再做無謂犧牲,周將軍爲何如此心黑手狠?”
蔣欽怒極而失言,引來周泰大怒,他拔劍一半,厲聲喝道:“蔣欽,你再敢胡言亂語,動搖軍心,我必將你人頭砍下!”
蔣欽也知自己失言,但面子上他放不下,他重重哼了一聲,轉身翻身上馬,催馬便走,奔出十幾步,他停馬回頭道:“你要按軍規處斬,隨你的便!”
他催馬向軍營疾奔而去,跪在地上的數十名被綁士兵哭喊道:“將軍救我們一命!”
蔣欽已經遠去了,周泰慢慢收劍回鞘,心中卻怒火難消,他回頭冷冷瞥了一眼數十名逃兵,一揮手喝令道:“推下去斬首,人頭示衆三軍!”
“將軍饒命!饒命!”
兩邊士兵不管數十呼喊求饒,將他們拖了下去,一刀一個砍掉了人頭,周泰這才怒氣稍平,令道:“將人頭傳送三軍,膽敢逃跑者,同罪!”
旁邊一名部將有些擔憂道:“將軍,恐怕蔣將軍那邊難以交代?”
周泰冷冷哼了一聲,“他剛纔說的話你沒聽見嗎?情急之下,說出了心裡話,這種人在關鍵時刻最靠不住,他若敢亂來,我正好奪他軍權。”
雖這樣說,周泰也有點不放心,他召來幾名心腹,命令他們去監視蔣欽,蔣欽若有異動,立刻稟報。
望着幾名士兵遠去,周泰的臉色有些陰晴不定,他絕不是魯莽之人,更不愚蠢,他絕不會在關鍵時候和副將鬧內訌。
他這樣做其實是得到了孫權的密令,蔣欽和董襲兩人多次密謀,意圖不明,孫權命周泰試探蔣欽,蔣欽若有異心,立刻抓捕,剛纔不過是周泰的一次試探,果然試出了蔣欽真實內心,雖然不是心懷異心,但至少已是意志不堅,這種人在稍微失利時就會投降,成爲整個防禦失敗的關鍵。
周泰慢慢捏緊了拳頭,決不能讓蔣欽再領兵,最遲明天就必須奪取他的軍權,他又寫了一封密信,令心腹火速送去建業宮。
蔣欽回到自己營帳,獨自一人悶悶不樂喝酒,他對江東早已沒有信心,他之所以沒有投降漢軍,只是不想揹負叛主的罵名,盡力而爲罷了。
但今晚發生的事情着實令蔣欽惱火,周泰不給自己面子,一定要處斬他的部屬,雖然不知道周泰最後如何處置逃亡士兵,但蔣欽也想得到,這些士兵必然凶多吉少。
蔣欽暗暗捏緊耳杯,若周泰逼人太甚,他也不必要什麼名聲了,這時帳外有親兵稟報,“將軍,程諮公子求見!”
蔣欽一怔,程諮找自己做什麼,程諮是程普之子,和他蔣欽素無瓜葛,這麼晚他來找自己做什麼? 但一轉念,蔣欽便明白了,這必然是程普有事找自己,他立刻令道:“請他進來!”
片刻,帳簾一掀,一名三十歲左右的錦袍男子走進了營帳,正是程普之子程諮,他上前深施一禮,“參見蔣將軍!”
蔣欽連忙起身回禮,“程公子客氣了,請坐!”
程諮也不客氣,兩人分賓主落座,蔣欽這才發現桌上還有酒壺酒杯,他連忙收了起來,不好意思笑道:“讓公子見笑了!”
程諮淡淡一笑,並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而是低聲道:“剛纔我過來時,聽說周將軍在南城門斬殺了數十名逃兵,都是蔣將軍的部下,蔣將軍可知此事?”
蔣欽勃然大怒,周泰還是下手了,他氣得狠狠一拍桌子,大罵道:“匹夫周泰,欺我太甚!”
程諮嘆了口氣,搖搖頭道:“若將軍恨周泰狠毒,那就錯了,將軍知道這是誰的授意嗎?”
蔣欽愣住了,他當然聽得懂程諮言外之意,除了孫權還會有誰?他忽然一推桌子,站起身,驚疑地望着程諮,“我不明白公子是什麼意思?”
程諮苦笑道:“交淺言深,當然是大忌,若是平時我也不會這樣魯莽行事,只是秣陵形勢危急,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我父親讓我轉告將軍,將軍和董襲將軍三度密謀都被鷹喙監視,吳侯已不信任將軍,任命將軍爲秣陵副將只是爲了穩住中流派,今晚發生的事情絕非偶然。”
“你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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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欽心中更加驚訝,難道程普已經暗中投降漢國了嗎?程諮彷彿明白蔣欽的猜疑,他輕輕嘆息一聲說:“江東大廈將傾,我父親焉能不痛心,但勢已不可違,只能順天意而爲,我父親的本意也並非要出賣吳侯,只是想保住秣陵二十萬民衆,一旦城破,周泰不肯投降,必然會引發激烈巷戰,那時就是秣陵民衆大災來臨,孫氏既不可保,將軍爲何不保江東之民?”
蔣欽低頭沉思片刻,他知道事到如今,程普也不會使詐來試探自己,他說得很有道理,想到孫權的猜忌無情,蔣欽終於一咬牙道:“程公子儘管直言,需要蔣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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