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來源於陌生”!鴻飛站在操場邊上,不知怎麼,就想起這句他記不起名字,但又非常有名氣的外國老頭說過的話。這話說得沒錯,他萬份肯定的認爲這句話就是爲新一班說的!自從陳志軍回到班裡以後,新一班的新兵們就沒有好受過。每天不停的整理內務、打掃衛生、出操訓練,還要提防隨時可能在耳邊炸響的吼聲,新兵們疲憊不堪。
新兵對陌生的部隊本來就心存畏懼,脾氣暴躁的陳志軍突然出現,讓新兵更加不知所措甚至有些驚恐。他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這位從來沒有晴過天的班長滿意,新一班壓抑的氣氛讓鴻飛感到窒息。
鴻飛已經捱過兩次“熊”了,第一次是因爲他幫武登屹“整內務”,第二次竟然是因爲洗漱的時候,他臉盆裡水撒出了一點把樓道地板搞溼了。同樣的事情放在那幾個來自農村,對陳志軍敬若神明的兵身上,他根本不會說什麼。鴻飛已經明顯的感到,陳志軍“熊”人是有針對性的,他的目標主要集中在武登屹、司馬羣英和自己身上!“熊”武登屹和司馬羣英是因爲這兩個兵曾經冒犯過他,看着自己不順眼是爲了什麼?那個劉海洋總不會小肚雞腸的給陳志軍打過招呼整整自己吧,鴻飛百思不得其解。
這幾天,只要是有時間,鴻飛總喜歡溜到操場邊上看老兵們訓練。來部隊以前,鴻飛總認爲,衛戍區的兵經過新兵連的訓練,剩下的時間也就是站站崗;放放哨,頂多也就是去“軍民共建”一番乾點力氣活兒。他已經爲自己打算好了後路,等下連以後找個機會請某個“叔叔”把自己調到大機關去站哨,最好是調到某個幹休所去,享上三年清福然後退伍回家。沒想到連續“偵察”幾天的結果讓鴻飛大吃一驚!原來他所服役的部隊是北京市區內爲數不多的幾個集中駐防單位之一,不但要進行野戰部隊所有的訓練課目,還要進行警衛專業、防暴專業等課目的訓練。鴻飛對當兵僅存的那點熱情,在要經受艱苦的訓練和陳志軍的怒吼中一點點的消失了。
其實鴻飛並不知道,陳志軍對鴻飛的反感來自於鴻飛對他的輕視和不屑一顧。在部隊大院裡長大的孩子身上,多多少少都帶着一種讓別人無法忍受的傲氣,這種傲氣來自於他們特殊的生活環境。能進大院生活的全部是些高級幹部,不多的兵們,不是公務員就是警衛班的戰士,對他們這些幹部子弟不說是畢恭畢敬但也另眼相看。首長們就更不用說了,孩子們一口一個“叔叔”叫着,父輩們又都是老戰友,對他們自是一付彌勒佛的模樣。鴻飛從小在高級首長堆里長大,在他眼裡營長都不算是個官更不用說只是個兵頭將尾的班長了,其次,鴻飛對大院裡有着赫赫戰功的首長們有一種天生的敬畏感;天生的親近感;他們是鴻飛的偶像、星座!而對於那些普通的幹部,他又不自覺流露出一絲不屑一顧:沒有打過仗的軍入,算什麼軍人!躊躇滿志的陳志軍正是無法忍受鴻飛這種輕視!
“看什麼呢?”一隻大手落在鴻飛的肩膀上。
“報告班長,我再看老兵們訓練!”鴻飛聽出是陳志軍來了,立刻換上一付崇拜的表情回頭說道:“老兵們真是厲害!竟然可以跳起那麼高來摔自己!”
“叫老同志!”陳志軍先糾正了鴻飛對老兵的稱呼。
“是!老同志!”這個稱呼讓鴻飛想起坐在大會堂裡開會的那些“古來稀”的老者,怎麼也無法於眼前正在龍騰虎躍的兵們聯繫起來。
陳志軍接着說道:“說過你多少次了?要注意養成,要注意養成!看看你,鬆鬆垮垮的樣子,竟然還站到操場邊上來了,你就不怕給新一班丟人嗎?”
媽的!你這是第一次說我養成問題,什麼多少次!你多少次找不到機會“熊”我是真的!鴻飛心裡憤憤不平的罵道:莫不成,我來來看看老兵的訓練,也要站的像根棍子似的!我他媽的有病呀!
“站好了!副班長怎麼教的你立正?”陳志軍把鴻飛的動作糾正了一通,指着訓練的老兵們說道:“以後虛心一點,不懂得不要瞎說!那不是跳起來摔自己,那是老同志們在訓練‘倒功’,你剛看到的那個動作叫作‘前撲’!”
鴻飛故做驚訝的說道:“哎呀!摔倒還有功夫呀?那個‘前撲’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用處大着了!”說道警衛課目陳志軍立刻變得洋洋得意:“倒功練習是爲了避免摔傷,增強防護能力,掌握變被動爲主動的方法……”
“哦!明白了!原來是在練捱打的功夫呀……”
“閉嘴!”堂堂的格鬥基本功竟然被鴻飛說成了“捱打”的功夫,陳志軍怒不可遏:“給我滾到班裡去!”
“是!”鴻飛邊跑邊偷笑,我氣死你!
今天下午的課目是以班爲單位組織新兵們學習條令、條例,鴻飛跑回班裡的時候,楊喜正在給新兵發統一購買的筆記本,看見鴻飛笑嘻嘻的跑進來,奇怪的問道:“看老同志訓練這麼高興?”
鴻飛乾笑着撓撓頭說:“我看見老同志跳起來摔自己……”
“去、去!”楊喜笑着說道:“那叫‘倒功’!格鬥基本功訓練的最後一項,你們下連以後也要訓的!”
楊喜服役只有一年,還沒有染上“兵油子”習氣,所以鴻飛對他比較親近,說話也放肆一些:“將來我肯定比老同志摔得好看,我的筆記本呢?”
拿到筆記本,鴻飛見其他的新兵已經準備好了,連忙提着自己的馬紮站到隊列裡。
“副班長,整隊!”陳志軍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桌前,隨手把帽子丟在桌子上,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
“全體都有!聽口令!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打開凳子!放!坐下!”一口氣喊完一大串口令,楊喜看了看坐成一排的新兵,大聲重複着動作要領:“挺胸擡頭,目視前方,雙手自然扶於膝上!好,現在同志們都不錯!保持住,體會一下現在的感覺,下一次就要這樣做!明白嗎?”
“明白!”新兵們回答聲已經頗具氣勢,震得房子裡嗡嗡響。
“回答聲不錯!已經有了一丁點軍人的意思!”陳志軍對回答聲的分貝數挺滿意。
得到了班長的第一次表揚,新兵們立刻眉開眼笑,但接下來的話立刻又讓他們掉進冰窟裡。
“爲了加強管理,請同志們把身上的現金、存摺交給副班長,由副班長統一保管!”陳志軍頭也不擡的說道:“請同志們放心,你們的錢我們一分也不會動!明天,副班長會給你們辦上一個存摺,密碼由副班長來設。你們需要用錢的時候,把存摺交給副班長由他給你們取出來!誰有不同意見?”
陳志軍擡頭瞪着眼睛看着新兵們,意思很明白,誰有不同意見試試!
新兵們一個個的呆若木雞,他們沒想到,處處突出集體,事事講究統一的部隊竟然把個人財物也統一了。在他們的印象裡,電影裡的解放軍好像對俘虜兵的腰包都不感興趣。
鴻飛偷眼一望,突然發現陳志軍這時候的表情,與屠夫看着滿圈肥豬的表情沒有什麼區別。鴻飛的心立刻狂跳起來,這裡面有陰謀,絕對不會是“加強管理”這麼簡單!
“沒有意見?那好,按照排頭至排尾的順序上交,個人報一下數目,副班長複覈一下,我來登記!”陳志軍翻開筆記本準備記錄。
“報告!”李永勝像吃了槍藥似的跳起來。
全神貫注寫字的陳志軍被嚇了一跳,有些惱火的問道:“李永勝,你有不同意見?”
“報告,沒(音:mu)有!”
“說普通話!”陳志軍敲着桌子問道:“沒有,你跳起來幹什麼?”
“俺沒(音:mu)錢!”
“說普通話!”陳志軍再次警告。
李永勝費勁的張張嘴,模仿着鴻飛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剛說過的話:“俺沒錢!”
陳志軍糾正道:“說‘我’!”
“說你?說你啥!俺沒(音:mu)說你!”
陳志軍暴怒,他認定這個兵在跟他搗蛋:“我是讓你說話時說‘我’,不是讓你說我!”
“俺沒(音:mu)說你啥呀!” 李永勝懵了,困惑的四處亂望。
聽着繞口令般的對話,看着憨態可掬的李永勝,新兵們終於忍不住了,一起大笑起來。
“啪!”忍住笑的楊喜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新兵們立刻閉上了嘴。陳志軍指着李永勝的鼻子說道:“我是讓你說普通話,以後你不準說俺字,要說我,明白了嗎?”
“明白了!”李永勝終於懂了。
“李永勝坐下!”楊喜說道:“沒錢就不用辦存摺了,等你發了津貼以後再說吧!”
“報告!”李永勝又站起來了,兩眼炯炯發光的說道:“津貼是錢嗎?”
“是呀!”楊喜耐心的解釋道:“你們每個月有21塊錢的津貼費,可以用來買稿紙、牙膏牙刷、手紙……”
“俺能掙錢了!我要把錢寄回去!”李永勝激動得語無倫次自言自語道:“21塊錢,能買十來斤豬肉,俺妹妹、弟弟快一年沒有吃肉了……”
“李永勝!”
“到!”
陳志軍問道:“你家裡條件不好?”
“是!”激動的李永勝立刻變得想泄了氣的皮球,沮喪的說道:“俺娘有癆病(肺結核)幹不了活,俺爹身體也不好。山溝裡的地不好種,一年打不了多少糧食,還要糶了換錢給俺娘看病,趕上年頭子不好,俺們家就要借糧食吃。俺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還小。支書是俺二大爺,他說當兵是條出路,俺爹狠狠心就讓俺來了。俺來的時候俺爹用後坡上的那塊好地把支書家的那塊石頭板子地換了,俺家就那一塊好地了,要是開春雨水不好,俺家還的去借糧食……”
來自農村的新兵們沉默了,他們肯定有着與李永勝同樣的遭遇。李永勝的二大爺說的不錯,當兵對於農村的孩子們來說絕對是一條出路。可是這條出路比獨木橋還要窄,藉此跳出龍門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只要有機會就會有人爭取,每年寥寥無幾的徵兵名額,都會有大批的競爭者。農村的孩子們能順利的穿上軍裝,總是會讓他的父輩們付出這樣或者那樣的代價。
聽着李永勝的話,幾個城鎮兵如同聽“天書”一般,他們想象不出貧困山區惡劣的生存環境是什麼樣子,但李永勝的敘述像重錘一樣敲打在他們的心上。鴻飛不由自主的看了看他的手,這雙手曾經每個月要花掉3、400塊錢,這些錢對於每個月能有21塊津貼費就欣喜若狂的李永勝來說是一個什麼概念?
“李永勝,不要擔心家裡,好好訓練就是對你父親最好的報答!”陳志軍語調輕柔的安慰道:“你家裡的實際困難我會如實向上級報告爲你爭取救濟,組織上也會協調地方民政部門對你家進行優撫工作,安心服役!”
“謝謝班長!”李永勝感動的熱淚盈眶。
陳志軍從衣袋裡翻出士兵證,把夾在裡面的20元錢交給楊喜:“用這20塊錢給李永勝辦一個存摺。以後,你每個月從我的津貼裡抽出10塊錢給李永勝家寄去。”
楊喜有些爲難的說道:“班長,你家裡也不富裕……”
陳志軍連連擺手,示意不要說了。
楊喜想了想說道:“那好,我每個月也抽出10塊錢!”
“班長、副班長!俺不能要你們的錢……”李永勝激動的站起來。
“服從命令,就這麼定了!”陳志軍吼了一聲。
鴻飛偷眼望着陳志軍,突然覺得這個令人討厭的班長也有讓人尊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