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燃燒的濃煙,將晨空染得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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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與聖母,戰士與鐵匠,珍珠眼瞳的老嫗,鍍金鬍鬚的天父,就連被雕刻得近似動物而非人的陌客,皆已置身火海。雕像的陳年幹木和其上無數層的顏料油漆發出熾烈而飢渴的紅光。熱氣嫋嫋騰昇,穿透冰冷空氣,後方,城牆上的石像鬼和石雕龍朦朧不清,彷佛隔了一層淚珠織成的帷幕。在戴佛斯看來,那些怪物似乎正在顫抖、蠢蠢欲動……
“真是造孽。”阿拉德表示,幸好他還知道放低聲音。戴爾聽了也低聲贊同。
“別作聲!”戴佛斯道,“在這裡不要亂講話。”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好人,但年紀還輕,阿拉德尤其衝動。倘若我當年沒有洗手不幹,如今阿拉德大概會淪落到流放長城的下場,是史坦尼斯,使他免糟這種命運,我欠他的情……
城門口聚集了數百羣衆,觀睹焚燒七神的場面。空中的氣味十分難聞。對多數人敬拜了一生的諸神做出如此大不敬的行爲,即便維持秩序的士兵也深覺不安。
紅袍女環行火堆三次,一次以亞夏語祈禱,一次使用高等瓦雷利亞語,最後一次則用普通話。戴佛斯只能聽懂末一次。“拉赫洛啊!吾人身處黑暗之中,請降臨於此!”她高喊,“真主光之王,我們將這些虛僞諸神奉獻於您,這些七面一體的諸神,是您的仇敵。請取走他們,將您的光明賜予我們,因爲長夜黑暗,處處險惡。”賽麗絲王后跟着複誦禱文。史坦尼斯站在她身旁,面無表情地觀看。他的鬍子修得極短,黑藍色陰影下是堅硬如石的下巴。他的衣着較平時華麗,彷佛準備上聖堂膜拜。
龍石島的聖堂,是當年征服者伊耿揚帆起航,征服維斯特洛大地的前夜跪地祈禱的地方,然而它沒能倖免於難。後黨人士推翻祭壇,拉倒神像,以戰錘擊碎彩繪玻璃。巴爾修士無能阻止,只有不停咒罵,然而赫柏·藍布頓爵士領着三個兒子,前往聖堂捍衛信仰的諸神。藍布頓一家斬殺了四名後黨人士,最後才被衆多士兵制服。事後,諸侯中平日性情最溫和、信仰也最虔誠的岡瑟·桑格拉斯伯爵向史坦尼斯表示自己無法再支持他,於是被捕入獄,和修士以及赫柏爵士兩個倖存的兒子一同坐牢。其餘諸侯很快從中學到了教訓。
對走私者戴佛斯而言,諸神沒有特別意義,但他和多數人一樣,每次出征前總會供奉戰士;有船下水會敬拜鐵匠;妻子有了身孕,則會向聖母祈禱。眼見諸神被焚,他覺得很不舒服,這並不只是濃煙的緣故。
如果克禮森師傅健在,一定會阻止此事。謠傳老人公然挑戰光之王,結果因褻瀆而遭天譴。然而戴佛斯知道真相,因爲他親眼見到老學士往酒杯裡放了東西。一定是毒藥,除此之外別無可能。他自願喝下死亡毒酒,想爲史坦尼斯除掉梅麗珊卓,但不知爲何,她的神顯靈庇佑。爲此,他本想動手殺了紅袍女,可連出身學城的學士都力有未逮,他又怎麼可能成功?他不過是出身跳蚤窩的走私者戴佛斯,被拔擢至高位的洋蔥騎士啊。
燃燒中的諸神彷佛穿着顏色多變的烈焰長袍,由紅轉橙再變黃,放射出漂亮的光芒。巴爾修士曾對戴佛斯說,神像都是用船桅雕刻而成,而這些船乃是坦格利安一族的先祖從瓦雷利亞渡海逃來時搭乘的工具。幾世紀來,它們被塗上層層彩漆、鍍金、燙銀、鑲嵌珠寶。“它們越是美麗,便越能討拉赫洛歡心。”梅麗珊卓囑咐史坦尼斯拉倒神像,並將之拖到城堡大門時,曾這麼說。
少女張開雙臂,橫躺於戰士之上,彷佛是和他擁抱。烈焰舔舐着聖母的面頰,她彷佛爲之顫抖,一把長劍將她穿心而過,皮革握把上火焰躍動。天父頭一個被推倒,所以壓在最底層。戴佛斯看着陌客的手指糾結纏繞,逐漸焦黑,終至剝落,成了亮紅的炭火。賽提加伯爵離火堆較近,正劇烈咳嗽,拿着一條繡有紅蟹的亞麻方巾,遮掩佈滿皺紋的臉龐;密爾人一邊在火邊取暖,一邊談笑風生;年輕的巴爾艾蒙伯爵卻是面如死灰;瓦列利安伯爵則是眼看國王,不瞧那堆熊熊烈焰。
戴佛斯很想知道他心裡在盤算什麼。但瓦列利安這樣身份地位的人,怎麼會對他吐露心聲?瓦列利安家族別號“潮汐之王”,身負古老瓦雷利亞血統,並曾三度與坦格利安家結親,而戴佛斯·席渥斯呢?渾身都是魚腥和洋蔥味。其他貴族對他也是一樣態度,他無法信任他們,他們也絕不會與他推心置腹,甚至連他的孩子都瞧不起。將來我的孫子們會在比武大會上與他們的後代相互較勁,有朝一日,說不定他們的後代會和我的子孫結親。總有一天,我的小黑船旗會如瓦列利安家的海馬旗或賽提加家的紅蟹旗一般高高飄揚……
一切的前提,都是史坦尼斯贏得王位。否則……
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賜予的。史坦尼封他爲騎士,讓他與其他貴族並肩而坐,令他放棄走私小艇、指揮戰船。到如今,戴爾和阿拉德也已各有船艦,馬利克當上了“怒火號”的槳官,馬索斯在“黑貝莎號”上爲父親效力,國王更將戴馮收作王家侍從,有朝一日定能受封騎士,他的兩個小兒子將來也會走上同樣的道路。妻子瑪瑞亞成了位於風怒角的小城堡的女主人,僕人都得稱她爲“夫人”,戴佛斯還可以在屬於自己的森林裡獵紅鹿。這些全拜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所賜,他付出的代價僅是幾個指節。他對我的懲罰很公正,我過去一向蔑視王法,而他卻贏得了我的忠誠。戴佛斯摸摸懸掛頸間的小皮袋,被砍下的指節是他的幸運符,而他眼下正需要好運。是啊,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好運,尤其是史坦尼斯大人。
黯淡的火焰舐着灰暗的天空,黑煙升起,翻騰扭動。風向轉變,觀者紛紛眨眼、流淚、揉眼。阿拉德轉過頭去,一邊咳嗽,一邊咒罵。這是後事的先兆,戴佛斯暗想,在這場戰爭中,還會有更多、更多的東西付之一炬吧。
梅麗珊卓一身緋紅錦緞,披着血色天鵝絨長袍,眼睛和她喉際的大寶石一樣紅豔,彷佛起火燃燒。“據亞夏古書預言,長夏之後,星辰泣血,冰冷的黑暗將籠罩世界,在這個恐怖的時刻,將有一位戰士自烈火中拔出燃燒之劍,那把劍是‘光明使者’,英雄之紅劍,持有該劍者便是亞梭爾·亞亥轉世,而他將驅離黑暗。”她提高音量,使在場羣衆都能聽見,“受拉赫洛寵愛的亞梭爾·亞亥啊!光明的戰士!聖焰之子!來吧!你的劍正等着你!拔起屬於你的劍吧!”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像士兵上戰場一樣大步前進,他的兩位侍從連忙跟隨。戴佛斯看着兒子戴馮爲國王右手戴上一隻又長又厚的手套。男孩穿着乳白色上衣,胸前繡了一顆烈焰紅心。拜蘭·法林的衣着與之相仿,他爲陛下在頸間圍上一襲僵硬的皮革斗篷。戴佛斯聽見身後隱約傳來鈴聲叮噹。“海底下,冒煙就是冒泡泡,火有綠有藍還有黑!”補丁臉的歌聲從遠方傳來,“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國王咬緊牙關,舉起皮革斗篷阻擋烈焰,大跨步衝進火堆。他直接走向聖母,用戴了手套的右手握住寶劍,用力一拔,將之從燃燒中的木雕上抽出,接着便快步退開。他將寶劍高舉,劍身櫻紅,周圍纏繞着碧綠如玉的火舌。衛士急忙上前,拍去國王衣上的火星。
“燃燒之劍!”賽麗絲王后高叫,亞賽爾·佛羅倫爵士等後黨人士也跟着吶喊,“燃燒之劍!燃燒啊!燃燒啊!燃燒之劍!”
梅麗珊卓將雙手高舉過頭,“看!許諾之兆,今已實現!看,那就是光明使者!亞梭爾·亞亥已經重臨人世!歡呼吧!爲光明的戰士!歡呼吧!爲聖焰之子!”
一陣雜亂的喝彩此起彼落,此時史坦尼斯的手套卻燒了起來。國王咒罵一聲,把劍朝溼泥地裡一插,朝大腿拍手,以熄滅火焰。
“真主啊,請將您的光明賜給我們!”梅麗珊卓高喊。
“因爲長夜黑暗,處處險惡!”賽麗絲和她那一黨應道。我該不該跟着喊?戴佛斯暗想,我真的欠史坦尼斯這麼多?難道這個火神真成了他的信仰?他削短的手指不禁抽搐。
史坦尼斯脫去手套,任其掉落地面。火堆上的神像已經模糊難辨,鐵匠的頭在一陣灰燼和火星中斷裂紛飛。梅麗珊卓用亞夏語高聲吟唱,聲音如海潮般高低起伏。史坦尼斯解開灼燒的皮斗篷,靜立聆聽。“光明使者”插在地上,依舊閃着紅光,但纏繞劍身的火舌正迅速減滅。
待咒語唱完,諸神只餘焦炭,而國王的耐性也完全耗盡。他抓住王后的手肘,送她回龍石城堡,把光明使者留在原地。紅袍女留了下來,監督戴馮和拜蘭·法林拿起國王的皮革斗篷,跪地包住那柄早已焦黑的長劍。好個英雄之紅劍,看起來可真是一塊廢鐵,戴佛斯心想。
只有幾位貴族逗留了片刻,站在火堆的上風處低聲交談。他們一見戴佛斯望向自己,便都保持沉默。倘若史坦尼斯失勢,他們勢必立刻把我推翻。從另一方面講,他與後黨那羣野心勃勃的騎士和小貴族也格格不入,他們皈依了光之王,因而獲得賽麗絲夫人——不,是王后,你忘了嗎?——的寵信和保護。
等梅麗珊卓和侍從帶着寶劍離去,火堆已幾乎焚盡。戴佛斯和兒子加入人羣,朝海岸和船隊走去。“戴馮表現不錯,”他邊走邊說。
“沒錯,他取手套時很沉着,沒把它弄掉。”戴爾說。
阿拉德點頭,“戴馮衣服上的徽章是怎麼回事?就是那個冒火的心。拜拉席恩家的標誌不是寶冠雄鹿嗎?”
“領主有權使用多種徽章。”戴佛斯說。
戴爾微微一笑,“父親,就像一艘黑船和一顆洋蔥?”
阿拉德則踢踢卵石,“管他洋蔥還是紅心……都叫異鬼給抓去吧!把七神這樣燒掉是大不敬啊。”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虔誠?”戴佛斯說,“走私者之子懂什麼敬神之事?”
“父親,我是騎士之子。這點假如您都不在意,其他人又怎麼會在意呢?”
“你爹是騎士,你卻不是。”戴佛斯說,“你要是繼續多管閒事,就一輩子都當不成騎士。史坦尼斯是咱們合法的國王,他做什麼決策,輪不到我們來指手畫腳。我們幫他駕船,照他的命令行事,這樣就夠了。”
“說起這個,父親,”戴爾說,“我不喜歡他們爲‘海靈號’準備的水桶,都是未經乾燥的松木,一出海就會泄漏。”
“我的‘瑪瑞亞夫人號’也一樣,”阿拉德道,“後黨的人搜去了所有乾燥木料。”
“這事我會跟陛下談。”戴佛斯安撫他們。話由他說,總比讓阿拉德去講好。他的兒子都是優秀的戰士,出色的水手,卻不懂得與貴族溝通之道。他們和我一樣出身低賤,只是他們刻意不願去想。在他們眼裡,我們的旗幟只有一艘隨風飛揚的大黑船,他們裝作看不到那顆洋蔥。
戴佛斯從未見港口如此擁擠過,每座碼頭均有大批水手在搬運補給,每間酒店都擠滿了士兵,賭骰子、喝酒或搜尋妓女……可惜是白費功夫,因爲史坦尼斯禁止在島上嫖妓。戰艦、漁船、結實的武裝商船和寬底的貨船排列岸邊,最好的泊位被大型艦艇所佔據:史坦尼斯的旗艦“怒火號”在“史蒂芬公爵號”和“海鹿號”之間搖晃,旁邊有瓦列利安伯爵銀色船殼的“潮頭島之榮光號”和她的三艘姐妹艦,賽提加伯爵裝飾華麗的“紅鉗號”和有着長長鐵撞錘、笨重的“劍魚號”。在外海下錨的是薩拉多·桑恩的巨型旗艦“瓦雷利亞人號”及其他二十多艘體型較小,船身彩繪的里斯艦艇。
在“黑貝莎號”、“海靈號”、“瑪瑞亞夫人號”以及其他五六艘百槳等級船艦所停泊的石碼頭盡處,有一間飽經風霜的小酒館。戴佛斯略感口渴,便支開兒子,獨自走向酒館。酒館門外蹲着一隻及腰高的石像鬼,由於長年受風雨海水侵蝕,容貌早已不復辨認。它和戴佛斯是老朋友。他拍拍石像的頭,喃喃自語:“好運”,方纔步入酒館。
衆聲喧譁的廳堂盡頭,薩拉多·桑恩坐着吃盛在木碗裡的葡萄。他一見到戴佛斯,便揮手示意對方過去。“騎士先生,來跟我坐坐,吃幾顆葡萄如何?甜得很喲。”這名里斯人向來油嘴滑舌,笑容滿面,他的服飾更是誇張特異,聞名狹海兩岸。今天他穿着銀線織成的亮麗外衣,懸袖子長得拖地,鈕釦則用翡翠雕成猴子形狀。在他一頭纖細亮白的捲髮上,戴了頂扇形的漂亮綠帽,上面飾着孔雀羽毛。
戴佛斯穿過桌凳,拉了張椅子坐下。他未封騎士之前,常跟薩拉多·桑恩打交道。里斯人自己也走私,同時他也經商、放貸,還是個惡名昭彰的海盜,自詡爲“狹海親王”。海盜只要有錢有勢,照樣被捧爲親王。後來正是戴佛斯親自前往裡斯,纔將這個老滑頭招來爲史坦尼斯公爵效力。
“大人,您沒去看他們燒神像?”他問。
“紅袍僧在里斯就有座大神廟,成天燒個沒完,嘴裡唱着那個拉赫洛。他們的火我早看膩啦,希望咱們史坦尼斯陛下沒多久也會深有同感。”他彷佛完全不關心被人聽到,只自顧自地吃葡萄,把子吐脣上,再用指頭彈掉。“親愛的爵士先生,我的‘千色鳥號’昨兒個進港啦,她可不是戰艦哦,呵呵,是商船呢,而且才應召去了君臨一趟。你真不嚐嚐這葡萄?聽說城裡的小孩都在餓肚子哪。”他拿起葡萄串,在戴佛斯面前晃了晃,微笑着說。
“我要的是麥酒,還有新聞。”
“我說你們維斯特洛人啊,就是性子急。”薩拉多·桑恩抱怨,“你倒是告訴我,幹嗎非得這麼急?越是急着過日子,就是越早進墳墓喲。”他打個嗝,“凱巖城的頭子派他侏儒兒子到君臨管事啦。弄不好他想利用那張醜臉嚇走敵人,嗄?或者想讓‘小惡魔’在城牆上跳舞,害咱們活活笑死,誰知道呢?不過哪,記得嗎,金袍子的頭頭原本是個大老粗,侏儒把他趕跑了,換了個鐵手騎士。”他拔起一顆葡萄,用拇指和食指捏破果皮,把果肉送進嘴裡,汁液濺了一手。
一名女侍推開人羣走過來,邊走邊摑開偷摸的手。戴佛斯點了杯麥酒,轉身追問桑恩:“城裡防禦怎樣?”
對方聳聳肩,“城牆嘛,又高又厚,但是誰來守呢?他們正忙着建造投石機和噴火弩,噢,可是金袍子人少又都是菜鳥,除了他們又沒別人了。只要迅速出擊,像老鷹俯衝兔子一樣,偉大的都城就是咱們的啦。如果風勢順暢,你們家國王明兒傍晚就可以坐上鐵王座。咱們還可以把那侏儒打扮成小丑,拿槍戳他屁股,叫他替我們跳舞呢,說不定你們好心的國王還會恩准我跟美麗的瑟曦太后共度春宵喲!爲了他,我可是拋下家裡的妻子們好久了哪。”
“海盜,”戴佛斯說,“你哪有什麼妻子,通通是姘婦,何況你出的每一分力氣都有重酬。”
“我得到的只有承諾,”薩拉多·桑恩哀怨地說,“親愛的爵士先生,我想要的是金子,並非白紙黑字啊。”他又丟顆葡萄進嘴巴。
“等我們奪下君臨的國庫,你就會拿到金子。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是七國上下最講信用的人,他會履行諾言。”戴佛斯一邊說,心裡一邊想:這個世界真是顛倒失序了,竟要出身低賤的走私者來爲國王的信用作保。
“這話我聽他說過好多次啦,所以我跟他講:咱們乾脆馬上就來大幹一場。我的老友啊,時機已經成熟,比這葡萄還成熟呢。”
女侍把麥酒送了過來,戴佛斯給她一枚銅板。“就算如你所言,我們拿下君臨,”他邊說邊舉起酒杯,“又能守多久呢?泰溫·蘭尼斯特大人手握重兵,駐守在赫倫堡,而藍禮大人……”
“噢,對了,說起這個弟弟嘛,”薩拉多·桑恩道,“可就不太妙嘍,我的朋友。藍禮陛下他已經動身,噢,不,在這裡要說藍禮‘大人’,真對不住,這年頭國王一堆,連我的舌頭都講累了。總之這個藍禮弟弟呢,已經帶着他年輕貌美的王后,那羣花草諸侯和閃亮騎士,以及大批步兵,從高庭出發啦。他正沿着玫瑰大道朝咱們剛說的這座大城而去呢。”
“他帶着他的新娘一起?”
桑恩聳聳肩,“他沒跟我解釋原因,或許他一夜也捨不得她兩腿間溫暖的小穴吧,又或者他認爲自己勝券在握。”
“這事一定要讓陛下知道。”
“我的好爵士,我早報上去啦。雖然陛下他每次見了我就皺眉頭,害我想起要見他,就忍不住發愁。如果我改穿乞丐幫的粗衣,臉上不帶笑容,你覺得他會不會喜歡我?算啦,反正我也不會那麼做,我這個人言行一致,恐怕他得忍受我這身綾羅綢緞囉,否則我就帶着船跑到我比較受歡迎的地方去。我的朋友,那把劍可不是‘光明使者’。”
突如其來的話題轉變令戴佛斯覺得不適,“什麼劍?”
“噢,就是從火裡面拔出來的那把劍囉。我向來笑容可掬,所以人人都願意把事情告訴我。我說一把燒爛的劍,對史坦尼斯有什麼用呢?”
“那是燃燒之劍。”戴佛斯糾正。
“燒爛的劍,”薩拉多·桑恩說,“我的朋友,對此你該感到慶幸纔對。你可知真正的‘光明使者’如何鑄成?讓我來說給你聽。那是一個黑暗籠罩世界的時代,爲了抵抗黑暗,英雄自然要有一把英雄專用的武器,噢,而且要是前所未見。於是呢,亞梭爾·亞亥在神殿裡不眠不休地勞動了三十天三十夜,用聖火鍛造寶劍,加熱、敲打、疊層,加熱、敲打、疊層,噢,直到寶劍鑄造完畢。可當他把劍插入水中冷卻時,劍卻轟地一聲碎了。”
“身爲英雄,他當然不能和我一樣,聳聳肩膀,去找這種甜葡萄吃,所以他重頭再來。這次他花了五十天五十夜,最後的成品比上次更精良。亞梭爾·亞亥抓了一頭雄獅,準備把劍插進野獸的紅心,藉此冷卻劍身,沒想到劍還是斷裂粉碎。他不僅難過,更加悲傷,因爲他終於知道該怎麼做了。”
“第三次,他總共花了百日百夜鑄劍,最後當聖火洗滌下,劍身成白熱狀時,他喚來了妻子。‘妮莎·妮莎,’他對她說,‘敞開你的胸膛,記住,世上我最愛的就是你。’我不知道她爲什麼那麼聽話,總之她照辦了,然後亞梭爾·亞亥將冒煙的劍插進了她仍在跳動的心臟。據說就是她混雜痛楚和狂喜的吶喊,使月亮裂開了一道凹痕,但她的血液、靈魂、力量和勇氣全部注入了那把劍。這就是英雄之紅劍,‘光明使者’的故事。”
“你聽懂了沒?你應該慶幸,因爲陛下從火中拔出的是一把燒爛的劍。太亮會傷害眼睛,我的朋友,火焰會四處延燒。”薩拉多·桑恩吃完最後一顆葡萄,咂了咂嘴。“親愛的爵士先生,你覺得陛下他什麼時候會下令出航呢?”
“我想應該很快,”戴佛斯說,“如果他的神這麼希望的話。”
“他的神?爵士老兄,難道不是你的神嗎?請問洋蔥騎士戴佛斯·席渥斯爵士的神是誰啊?”
戴佛斯啜了口酒,爲自己爭取時間。酒館裡人很多,而你可不等於薩拉多·桑恩,他提醒自己,你一定要小心回答。“史坦尼斯陛下是我的神,他造就了我,他用信任來榮寵我。”
“我記住了。”薩拉多·桑恩起身,“不好意思,這些葡萄我是越吃越餓,而晚餐正在‘瓦雷利亞人號’上等着我呢,今天有胡椒碎羊肉和裝了蘑菇、茴香與洋蔥的烤海鷗。哈,過不了多久,咱哥倆便能在君臨同桌用飯了吧?就讓咱們在紅堡大快朵頤,然後叫侏儒唱一曲歡樂小調。你面見史坦尼斯陛下時,麻煩幫我提醒他:等到下次新月,他欠我的又得添上二萬三千金龍。他該把那些雕像給我纔對,那麼漂亮,燒了多可惜,運到潘託斯或密爾沒準能賣個好價錢。哎,如果他讓我和瑟曦太后睡一晚,我就打點折。”里斯海盜拍拍戴佛斯的背,大搖大擺地走出旅店,彷佛店是他開的。
戴佛斯·席渥斯爵士在酒館裡繼續坐了一會兒,一邊喝酒,一邊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當時他和史坦尼斯都在君臨,勞勃國王爲慶祝喬佛裡王子的命名日,特別舉辦了一場比武大會。他記得密爾的紅袍僧索羅斯在團體比武時,便是揮舞着一把冒火的劍。那人的裝束可真是五彩繽紛,紅袍在風中抖動,手中長劍則纏繞着淡綠的火焰,但每個人都清楚那並非魔法所致。最後他的火焰果真熄滅,而他也被青銅約恩·羅伊斯手中的釘頭錘敲中頭顱,摔下馬背。
若今天這把是真的火焰劍,可稱得上足以倚賴的奇物了,但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他想到妮莎·妮莎,腦中浮現的卻是妻子瑪瑞亞。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有些胖,乳··房下垂,笑容和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他試圖想像自己把寶劍刺進她心口的畫面,不禁渾身顫抖。我果然不是做英雄的料啊,他下了結論。倘若欲得魔劍必須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那他可辦不到。戴佛斯喝乾麥酒,推開酒杯,離開旅店。途中他又拍拍石像鬼的頭,喃喃自語:“好運。”我們都需要。
入夜後,戴馮牽着一頭備好鞍的雪白駿馬前來黑貝莎號,“父親大人,”他宣佈,“陛下命令您到圖桌廳去見他,請您騎上這匹馬,即刻出發。”
雖然看到戴馮一身漂亮的侍從裝束很令他歡喜,但對這個召喚本身,戴佛斯卻頗感不安。莫非他要下令出航?他暗忖。其實除了薩拉多·桑恩,還有很多船長認爲時機已然成熟,應該立刻出兵攻打君臨,但做走私者的首先必須具備耐心。回龍石島的當天我便對克禮森師傅說過,我們勝利無望,而情況至今毫無改變,我們兵力太少,而敵人則太多,一旦划槳入水,便必死無疑。唉,不管怎樣,還是上馬去了再說。
戴佛斯抵達石鼓樓時,十幾位諸侯和騎士正要離開。賽提加和瓦列利安伯爵唐突地向他點了個頭,其他人則完全置之不理,倒是亞賽爾·佛羅倫爵士停步跟他說話。
賽麗絲王后的伯伯簡直像個大酒桶,他雙臂粗壯,腿腳彎曲,生着佛羅倫家著名的招風耳,比他侄女的更大,但那粗密的耳毛並不妨礙城中大小事情紛紛傳進他耳中。從前,當史坦尼斯在君臨擔任勞勃的朝廷重臣時,亞賽爾爵士便擔任龍石島的代理城主,長達十年之久,近來則成了後黨首腦人物。“戴佛斯爵士,和從前一樣,真高興見到您。”他說。
“大人,我也是。”
“我今早上注意到您了,虛僞的諸神燒起來可真令人愉悅,您說是不?”
“燒起來的確明亮耀眼。”對方固然多禮,戴佛斯卻不信任他,更何況佛羅倫家族早已投靠藍禮。
“據梅麗珊卓夫人說,有時拉赫洛會容許他虔誠的僕人自聖火中瞥見未來。今天早上,看着火堆,我似乎看到十來個身穿黃絲衣裳的美麗少女在一個偉大君王周圍翩翩起舞。爵士先生,我覺得這個預兆假不了,這是我們收復君臨,爲陛下取回應得的王座之後,將得到的諸多榮耀之一。”
史坦尼斯對舞蹈可沒興趣,戴佛斯心想,但他不敢冒犯王后的伯伯。“我只見到火焰,”他說,“煙薰得我一直流淚。爵士先生,請您原諒,陛下還在等我。”他擠向前去,心中納悶亞賽爾爵士爲何如此大費周章。他是後黨的人,可我屬於國王啊。
史坦尼斯坐在地圖桌前,派洛斯學士隨侍在旁,兩人面前堆了厚厚一疊紙。“爵士,”國王一見他進來便說,“過來看看信。”
他恭敬地任意揀起一封,“陛下,這信看起來很好,只可惜我不識字。”地圖和海圖對戴佛斯來說不成問題,但信札和其他文件他就無能爲力了。但我兒戴馮識字,他的小弟弟史蒂芬和史坦尼斯亦然。
“我忘了。”國王眉露不悅之色。“派洛斯,念給他聽。”
“遵命。”學士拿起一張羊皮紙,清清喉嚨,“衆人皆知吾乃風息堡公爵史蒂芬·拜拉席恩與其妻伊斯蒙家族的卡珊娜夫人所生之嫡子,吾在此以家族之榮譽起誓,吾所深深敬愛之兄長勞勃,亦即吾人故王,過世後並未留下嫡系後裔。蓋男童喬佛裡、男童託曼與女童彌賽拉實乃瑟曦·蘭尼斯特與其弟‘弒君者’詹姆亂倫所生之孽種。根據繼承與血統的律法,吾於今日聲明,吾乃維斯特洛七大王國鐵王座之所有人。勤王者應立刻宣誓效忠。奉承真主明光照耀,安達爾人、洛伊拿人與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拜拉席恩家族的史坦尼斯一世封印手書。”唸完後派洛斯擱下信,羊皮紙輕聲作響。
“改成弒君者詹姆‘爵士’,”史坦尼斯皺眉道,“不論此人行徑爲何,他終究是個騎士。除此之外,我也不明白爲何要把勞勃說成‘吾所深深敬愛之兄長’,我跟他之間沒什麼感情。”
“陛下,這不過是表示敬意,無傷大雅。”派洛斯說。
“這是撒謊,把這段去掉。”史坦尼斯轉向戴佛斯,“學士跟我說了,我們手上共有一百一十七隻信鴉,我準備把它們全部用光。一百一十七隻信鴉能把一百一十七封抄本帶到全國各個角落,從青亭島直到長城。我想,總有一百隻可以穿越暴風、獵鷹和弓箭的襲擊。這樣的話,便會有一百位學士將我的信帶進書房和寢室,念給他們的主子聽……然後不是信被燒掉,就是聽者守口如瓶。諸侯們愛的是喬佛裡、藍禮,或者羅柏·史塔克,我雖是他們合法的國王,他們卻會裝聾作啞。所以我需要你。”
“陛下,我隨時任您差遣。”
史坦尼斯點點頭,“我要你駕駛黑貝莎號往北走,途經海鷗鎮、五指半島、三姐妹羣島,甚至遠達白港。你兒子戴爾則開着海靈號向南,越過風怒角和斷臂角,沿着多恩海岸,直到青亭島。你們各帶一箱信,每座港口,每間莊園和每個漁村都發上一封,把信釘在聖堂和旅店的門上,讓識字的人都能看到。”
戴佛斯說:“恐怕沒幾個人。”
“陛下,戴佛斯爵士說得沒錯,”派洛斯學士道,“把信念出來效果更好。”
“好是好,卻也更危險。”史坦尼斯說,“我這都是些不中聽的話。”
“請派騎士給我,讓他們來念,”戴佛斯說,“這樣比我說什麼都有份量。”
史坦尼斯對這建議似乎很滿意,“好,我就給你幾個人。反正我手下有的是寧願念信不想打仗的騎士。安全的地方就公開行事,危險的時刻則掩人耳目,用上你所知的一切走私伎倆:黑帆、隱密海灣,等等。如果缺信,就抓幾個修士,叫他們多抄幾份。你二兒子我也有用,我要他駕着瑪瑞亞夫人號橫渡狹海,抵達布拉佛斯及其他自由貿易城邦,將這些信帶給那裡的統治者。我要讓全世界知道我的宣言,以及瑟曦的惡行。”
你當然可以告訴他們,戴佛斯心想,但他們會信嗎?他若有所思地瞥了派洛斯學士一眼。國王察覺到他的目光。“學士,去寫信吧,時間緊迫,我們還需要很多信。”
“遵命。”派洛斯鞠躬離開。
國王等他離開之後方纔開口,“戴佛斯,你有什麼話不願在學士面前說?”
“陛下,派洛斯人很好,但每當我看見他脖子上的頸鍊,就忍不住爲克禮森師傅哀悼。”
“老頭的死難道是他的錯?”史坦尼斯望進爐火,“我根本沒打算讓克禮森參加宴會。沒錯,他是惹惱了我,給我一堆糟糕的建言,但我沒要他死的意思。我本想讓他安養天年,那也是他應得的補償,結果”——他牙齒一咬——“結果他死了。派洛斯很能幹。”
“派洛斯不是重點,這封信……我很好奇,您的諸侯對此有什麼看法?”
史坦尼斯哼了一聲,“賽提加斷言信寫得好,即使我讓他去瞧我的便池,他也照樣會說好。其他人只會像鵝一樣點頭。瓦列利安例外,他說事態要靠武力解決,而不是白紙黑字。這還用得着他來告訴我?他們全叫異鬼給抓走吧,我要聽聽你的意見。”
“您這封信話直截了當,措辭激烈。”
“我說的可是實話。”
“沒錯,但您和去年一樣,沒有找到亂倫的證據,。”
“也不是沒有,但人證在風息堡,就是勞勃的私生子,那個他在我結婚之夜,在我的喜牀上搞出來的私生子。狄麗娜是佛羅倫家的人,被他臨幸時還是處女,所以後來勞勃公開承認了那孩子。大家叫他艾德瑞克·風暴,據說和我哥長得一模一樣。我想,只要讓百姓們看看他,再看看喬佛裡和託曼,真相就不辯自明瞭。”
“可是,倘若他人在風息堡,又怎麼能讓全國百姓看到呢?”
史坦尼斯用手指敲打地圖桌,“這是個難題,衆多難題中的一個。”他擡起眼,“關於這封信,我知道你還有看法,快說。我封你爲騎士,可不是要你學花言巧語的道道兒,我手下那批諸侯難道還不夠嗎?戴佛斯,有話直說。”
戴佛斯微微鞠躬,“信的末尾,有一句話,怎麼唸的?奉承上主明光照耀……”
“是。”國王咬緊牙關。
“您的子民恐怕不會喜歡這句。”
“都像你一樣?”史坦尼斯尖刻地問。
“您或許可以改成‘以天上諸神與地上凡人爲見證’或者‘以新舊諸神之名’……”
“走私者,你倒虔誠起來了?”
“陛下,這正是我想問您的。”
“是嗎?聽起來你不但不喜歡我的新學士,連我新信仰的神也不喜歡。”
“我對這個光之王所知不多,”戴佛斯承認,“但對我們早上燒掉的諸神卻是很熟悉。鐵匠長年保佑我船隻平安,而聖母給了我七個身強力壯的兒子。”
“是你妻子給了你七個身強力壯的兒子,你可有向她祈禱?我們今早上燒掉的不過是些木頭。”
“或許如此,”戴佛斯道,“我小時候,在跳蚤窩沿街乞討,修士們偶爾會給我東西吃。”
“如今給你東西吃的人不就是我?”
“您讓我身居高位,而我給您的回報便是實事求是、實話實說。假如您把百姓長久以來信奉的諸神全部推翻,硬塞給他們一個連名字都念不好的神,恐怕他們是不會愛戴您的。”
史坦尼斯倏地起身,“‘拉赫洛’念起來有這麼難?百姓不會愛戴我?你倒是說說看,他們什麼時候愛過我了?既然如此,他們愛不愛我又有什麼差別?”他走到面南的窗戶,遠眺月夜裡的海洋。“從我親眼目睹‘傲風號’觸礁沉沒的那天起,我便不再信神。我指天發誓,絕不敬拜任何淹死我雙親的殘酷神只。在君臨時,總主教成天對我嘮叨世間一切公理正義均來自於七神,但我見到的種種‘公理正義’,卻都是人力所爲。”
“既然您不信神——”
“——那爲何又找個新神?”史坦尼斯打斷他,“這話我也問過自己。我對神靈所知不多,更不想理會,但我知道,這個紅袍女祭司握有力量。”
是啊,然而是何種力量呢?“從前,克禮森有智慧。”
“走私者,我相信他的智慧,也相信你的機靈,可這有什麼用呢?風息堡下屬的諸侯對你不理不睬,我低聲下氣向他們請求,得到的卻是嘲笑。總之我再也不會如此窩囊,誰也別想再嘲笑我。鐵王座於法應屬於我,但我要如何奪得?國內有四個王,其他三個都比我有錢,兵力也比我多,我手中只有船……還有她。紅袍女。你知道嗎?我手下一半以上的騎士連她的名字都不敢念,就算她除此之外別無所長,僅僅作爲一個散播恐慌的女巫便已很有價值。人一膽寒便先輸了一半。更何況她說不定真有其他本領,我打算查個清楚。”
“我告訴你,我年輕時,曾在野外發現一隻受傷的蒼鷹。我爲它細心療養,替它取名‘傲翼’。它會停在我肩上,會跟着我來來去去,還會吃我手上的食物,但它從不肯展翅遨翔。我多次帶它外出打獵,然而它始終飛不到樹梢之上。勞勃笑話它是‘衰翼’。他自己有隻矛隼叫‘響雷’,從未漏失一隻獵物。某天我們的叔公哈伯特爵士要我換隻鳥養,他說,繼續養傲翼會讓我變成笑柄,這話沒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轉身背離窗戶,背離南海的幽影。“既然七神連只麻雀都不曾給我,現在是我換隻獵鷹的時候了,戴佛斯,換一隻紅色的獵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