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焰晃了一晃。韋湘驀地一驚。
韋湘把蠟燭吹滅了。
來秦府前,她揣了她爹的骨灰踏上邱婆的門檻,進門和一模一樣的自己撞了滿懷。
定睛一看,邱婆用紙紮出了個自己的模樣,活靈活現,簡直像是自己死去的娘給她變出個孿生的妹妹來。朝大門叉開腿一坐,比活的她還不雅觀,邱婆在角落點着香燭唸叨,聽見她來,身形一頓,回身來朝她露出兩排黃牙:“你來了。”
“來你個——”韋湘將不該對老人家說的話抿回去,指指空有皮囊的紙人。
邱婆素來梳得緊繃的頭髮散亂得如同被人打了三條街的野狗,摸了紙人的衣裳,笑道:“這是給你相公的。”
“死人有死人的地界,活人有活人的住處,死人該往死人的地兒去,活人該回活人的地方,只是有的人不肯活,有的人不肯死,就用活人的精血沾在死人的遺物上,這就勉強哄騙過閻羅殿的大人們,算是各回各家——”
“您說這些跟我什麼關係?我是天生該給秦家死人做媳婦的?”
“秦家少爺真可憐,天生該給你償命的。”邱婆又使了個凌厲的眼神,刀子似的剜過來。
興許秦家少爺枉死?
望着靈前熄滅的蠟燭,韋湘若有所思。
她從前經歷過某些事,對這陰冥之事並不恐懼,只端詳黑黢黢一片的牌位,伸手將它拿下來倒扣在桌上,壓在香爐上,香灰撲了半個袖子。
這做事不厚道,不給人家上香,把人家靈前的蠟燭熄了,還把牌位塞進灰裡,沒有哪位媳婦比她還大逆不道了。若是老太太泉下有知,能氣得把她塞進香爐中燒透了纔是。
韋湘拍手撣灰,心滿意足地注視那狼狽的牌位,沒人同她說話,她認定自己得勝。
進門來就心裡有氣,非但如此,她似乎刻意做給什麼人看似的,撐了傘到院內,又在墳頭踩了兩腳,這才淋了溼褲腳回屋,收傘掩上門。
門陡然又開了,收了的傘顫顫地晃在空中。
“你說要我代爲處理的。”
那聲音很是委屈。
“我瞎說的。”韋湘合上門。
門又開,冷風潺潺如水般倒進來,晃晃悠悠的傘自行進來,撐在屋內,像狗甩身上的水一般抖落抖落,甩了韋湘半臉水。
韋湘走出大敞的門。
“你進來。”
“……你是秦扶搖嗎?”韋湘站在檐下,借稀疏月光瞧已經泡在水窪中的晚飯花。
“是。”
“我不能接受活着的你。”
“我已經死了。”
“……我不能接受你能跟我說話。”韋湘心裡有氣,她原本只想一個人呆着,不必嫁人也不必被鄰里嚼舌根,才被邱婆推上小轎的,如今她相公陰魂不散和她聊天,她刨墳也無濟於事。
若秦扶搖是個死人,衆人雖會恥笑,但她聽不到,心裡也不甚在乎,清淨得很,就當自己沒有嫁人。如今相公偏要來打擾她,她便硌得慌,像是足底埋了石子,一刻也不能自在。
傘晃晃,撐在她頭頂,不再說話了。
“我不能接受你存在。”韋湘得寸進尺,擡眼看那軟弱可欺的秦扶搖。
傘晃晃悠悠在身側落下,收起,啪嗒一聲在摔在地上。
“你走了?”韋湘往院裡打量兩圈,不見有人迴應。又趟進雨中,踩着墳頭過幾遭,終於她便宜相公秦扶搖軟聲道:“別踩了,疼。”
“……”於是一顆心落回肚內,韋湘提了半口氣,矮下身子,“今天你偷酥餅吃?”
“吃不到。”
“……以後還偷不偷?”
“莫理我了,我不去叨擾你就是了。”
似乎生了氣,之後任憑韋湘怎麼說,都不再出聲。
韋湘終於認定她和秦扶搖隔了條涇渭分明的線,又像從前一樣劃清,心內不免安寧下來,回屋躺下。
可心內既然想到秦扶搖還在地有靈,她對待死人也未免太過不尊。
天將白,一夜未睡的韋湘起身將牌位從香灰中撈起,拿淨布擦過重新放回,點了蠟燭,又摸出兩根香來點上。
“對不住對不住,還希望你遵守諾言。”韋湘道歉一般地念叨,“你和紙人過就好了,陽間的事情有我就好了,你若是能投胎就快去,需要多少香油紙錢我——”
一股邪風來,吹熄了蠟燭。
臉上笑容一凝:“你——”
又一股邪風,連香也滅了。
韋湘又擡手將牌位扣上了,這次頭朝下塞進香爐,秦扶搖三字淹沒,這才心滿意足。
她和死人置氣,大有從此不相往來的架勢。
文琴似乎才起,院子裡響起輕捷的腳步聲,文琴哼着鄉間小道打掃院子,韋湘從窗戶看去,文琴在秦扶搖墳頭停留片刻:“呀,三爺,您瞧瞧,奶奶晚上還給您撐傘呢——”
原來昨夜沒收回的傘正巧擺在墳前,像是她祭奠給他似的。
韋湘便在屋子內揚聲道:“哎呀昨天把傘撂哪兒了!算了算了,興許早被大風颳去了,不要了。”
文琴纔拿着傘興沖沖地進來,笑容未散,聽了這話,目光逡巡在奶奶和傘之間,實在不知大半夜奶奶爲何用傘,但她一眼便望見那倒扣的牌位,驚呼一聲:“了不得了不得!”
平日裡沒得韋湘的首肯是不能進內室的,她便巴巴地瞧了瞧韋湘。韋湘不知道她在看牌位,以爲還在說傘的事情,便指了傘,又指了指外面的墳頭:“給三爺頂上,我看這花色不好,昨天我纔對了塊兒綠的褥單,披上去,小心三爺受涼了。”
文琴便顛顛地去了,等披上去,才發覺這傘和綠布,倒像是給三爺扣了頂綠帽子似的。不過奶奶她是頭回關心三爺的墳,文琴也不大注意,任由那綠布在墳頭飄着,進屋侍候,牌位已然放好了,她便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奶奶,今兒的熱水才正好呢,您看着一夜沒睡好,下回天兒好把厚被子拿出來晾晾,這牀被子涼。”文琴捻着被子,“倒有牀上好的棉被,是老太太給三爺置辦預備新婚用的,還都是新的,我今兒就去拿了曬。”
韋湘暗忖老太太真是想得長遠,但願這被子不會長出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