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不久, 韋湘騎着騾子打量四周,便感到十分新奇。她向來不出城,只在書上見過各地風物。
聽家丁說, 附近山上有強人。
強人倒是來了。看見她, 一溜煙又跑了。
她雖然不解, 但總不好揪着人家的衣領子問問怎麼見了她像見鬼一般。
一路上除了這次見了強人, 後來也倒沒見什麼風波。臨近年關, 路邊見了許多歸鄉的人,搭車行路,偶爾也被以爲是在外漂泊的旅人攜帶妻子回鄉, 少有難爲的。
世道還算太平。
去往耒州的路上要經過許久,短暫的冬日往年關逼近, 行人步履在風雪中格外匆匆。韋湘和家丁走小路並不走官道, 在小路上頂着雪行路, 在一處破廟住下。
落了滿頭的雪,韋湘把帽子晾在火邊靠着, 搓掉上頭的碎葉子,靠着柱子休憩。
夜晚,秦扶搖會出來和她呆着。人不是本地人,鬼不是本地鬼。外地的人和鬼聚在一起就格外思鄉,鬼就不是鬼, 人也不是人了, 聚在一起, 鬼開始講故事。
天氣微涼, 秦扶搖慣常從家裡偷偷出來, 裝作誰也不認得的姑娘出門去。趕着清早的市集去街上,回去後, 發覺錢囊不見了。
她倒是不在乎這些錢,但是出去一趟錢是悄無聲息地沒了,難受了許久。
她的銀錢不多,老太太親自管着她的花銷。她不必也不敢從櫃上拿錢,因此家裡的人也不曉得她丟了錢。
老太太便道:“不過是去上了個街就能把錢囊丟了,若不是你傻,就是那人極爲聰明,手腳極快。”
秦扶搖垂頭不語。
老太太又說:“你日後再去玩便不會丟了,還放心帶着你的錢囊便好。這回照常去玩,我聽人說那有本事的賊絕不在同一人身上拿第二次。”
這是什麼規矩?秦扶搖沒能明白。後來她從老太太的話裡才知道,老太太派了人瞧瞧跟着,這回專盯賊,再見她大搖大擺地帶着錢囊還去偷,便拿下,懲治一番。
她自然是不知道這事的,便以爲全江湖的賊都這般有情有義有原則有本分,便眉開眼笑地等下次再去。
等下次去同一條街上,雖然有老太太作保,心裡卻還是打鼓,也就多放了些心思在錢上。
不多時,便感到腰際輕微一緊。她猛地回頭,見個瘦削漢子急急地跑了開來。
她見這沒江湖規矩的賊偷得猖獗,便拔腿跟上。
一身女裝她跑得不大靈便,但那人在人羣中也並不是急着逃亡,因而堪堪差着五六步,見那人轉頭進了座斗拱的閣樓。
進了門便往裡走,見裡頭大都是些男人,好些人似乎長久未眠,身上一股子汗溼的氣味。她誤闖此地,卻也沒多少人打量她,眼睛生了鉤子,死死勾在桌上。
桌前圍坐一羣人,叫嚷着大小,她便回過神來——她是進了賭坊了!
回過頭便想撤出去,便見她自己的錢袋在桌上扔着。湊上前去,見正是個女子倚在桌前笑:“好兄弟,押一拖六,好魄力。”
她定睛見那女子一雙冷淡的眼,帶着放浪的笑,極爲熟悉——這不是前些日子罵她是紈絝子弟的那姑娘麼。
便直勾勾地擠進人羣盯着那女子看。撕開人羣的賭徒不少,乍一看是個白淨漂亮的姑娘,搶了那帶人賭錢的姑娘的風頭,一時間倒像是爭奇鬥豔似的各自開放着,一人一頭,賭桌上倒像是她倆對上。
那女子在她臉上逡巡半晌,突然笑起來:“怎麼來了個小妹妹?你曉得這是什麼地方麼?”
秦扶搖臉上臊得厲害,也並不指着坐在桌前的瘦削漢子,反而指着她的繡花錢囊道:“這是我的。”
韋湘噗哧笑了出來,便伸手揮揮:“你不要做聲,我們繼續。”
那瘦削男子見了她,便蹙起眉頭來。冤有頭債有主,這在賭局中不是個好兆頭。他們圖吉利,眼見得丟了錢的姑娘家追上來,誰也不好受。
何況在座這些爛人,哪個不曉得他是個手法極快的賊?
他這次是被韋湘拉了來,明面上他贏了一份,背地裡韋湘付他六份,莊家付他一份。若他輸了,就得還六分給韋湘——
於是他便慌了神,一慌,命運便不眷顧他,一輸再輸,輸到後面算算錢,兩眼一黑。
韋湘他可以抵賴,韋湘又不是專門做這行的。但明面上的賬卻是無法推諉。
但他也沒什麼好賭的了。
“沒什麼,就把你的手指頭拿來做賭注吧。”韋湘善解人意,“這可是你吃飯的傢伙。”
誰會逼人到這一步,韋湘是存心欺辱他。他便被激起了怒火來,將右手往桌上一擱:“就賭我這吃飯的傢伙,看看老天給不給我活路。”
然而老天不給他活路,他只能把手獻給韋湘了。
實在賭不下去,韋湘便笑吟吟地拿了刀過來,要笑納他的手指頭。被人擠着擠着覺得被佔了便宜便大着膽子往韋湘這裡湊的秦扶搖便不能再圍觀,大喊一聲:“使不得!”
“哦?”韋湘從桌上拿了她繡工精巧的錢袋,“好小姐,他是輸了給我們,不是給你,你也不曾下注。”
秦扶搖便又瞪圓了眼:“那也不能——”
“不能見血?”韋湘笑,把她的錢袋拋過去,“你自己多少錢,自己裝了去便是,女子來這不三不四的地方要惹人口舌,還是快走吧。”
她自己就是個女子,秦扶搖便憋了片刻,擋在了那賊眼前:“換個法子罷!”
如此不懂規矩的樣子實在惹怒了衆人,不是見她生得好看,衆人給她留了面子,便要將她打出去了。
韋湘便撒開那賊的手:“他自己欠下的債,你又多嘴多舌什麼。”
秦扶搖總之是要捍衛那賊了,擋得死死的。半晌,韋湘凝視她片刻,將錢袋劈手奪過來,裝了些碎銀子,回頭便對一邊的人笑道:“我餓了,回去吃飯。”
說罷便扯了秦扶搖的袖子把她生生拖了出去。才拖出去不久,把錢袋扔過去:“你倒是好心,攪得人不能快活。”
“砍了人手指頭便快活了?”秦扶搖便追着氣得步伐加快的韋湘追着,口裡直喊着要教化要仁義,唸叨着追了兩條街。
韋湘一扭頭回來:“你個女兒家裝成男子做什麼?今兒怎麼又換回來?像個人樣又不像個人樣。滿嘴裡的仁義道德,怎麼偏偏會騙人感情了?”
“誰騙你感情?”秦扶搖極爲不解,“我倒是要謝謝你替我拿了錢袋來,不過是非總是要分的,不是說你幫了我就是好人,因而拿人家手指頭做賭注就也是好事。”
“反正他手指頭現在肯定沒有了。”韋湘雙手一攤,“又不是欠我的。”
秦扶搖便又追了她一條街。等韋湘把她推開:“你跟到我家裡來了!”
秦扶搖瞪圓了眼:“你當真是蛇蠍心腸!”
“你這人好奇怪,是你自己闖進了人家的地方,便一嘴之乎者也,我是瞎了眼纔看你俊秀算個人樣。”韋湘便和她嚷起來,但嘴裡還是沒能吐出什麼惡毒的詞彙,對女子她並不是嘴下留德,但和街坊女子那百般罵人花樣比起來,秦扶搖簡直像是誇她。她便嘴下留了分寸。
秦扶搖便瞪圓了眼,十分不解:“若不是我進去了,你會砍人家的手指頭麼?所以這是我的過錯,卻也和你有關,與你理論理論你倒急起來了。”
“真是不要臉,誰爲了你去砍人手指頭?”韋湘也瞪圓了眼,假裝不知道心底其實真是因爲秦扶搖進來而一時興起要那人的手指頭。
秦扶搖便因爲自己自作多情而漲紅了臉,片刻,才攪着手指艱難道:“我不過是想勸你不要隨便砍人手指頭。”
“你又見我什麼時候砍人手指頭了?砍你的我倒是會,你要叫我練練手?”韋湘便揪過她手指頭來,“你這小丫頭真是不講理。”
秦扶搖駭得真以爲她要砍她,想躲,卻又想韋湘也沒帶刀,便坦然地讓她扯了去,在韋湘手裡被翻了幾個來回,端詳半晌:“真是一雙好手,細皮嫩肉的,到底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別對人說!”秦扶搖便急得捂她嘴。
她眼波一流轉,眉眼盈着波濤似的笑:“你爲什麼扮作男子?”
秦扶搖便緘口不言。老太太不讓說。
“那你怎麼又換回女裝?”
秦扶搖死咬牙關一言不發。
“那怎麼來我們這腌臢地了?”
秦扶搖便低聲道:“誰說腌臢了?我不過是聽人說這裡的人都打南邊來,想見識見識南邊人是怎樣的風俗罷了。”
“見了我們這一堆爛人怎麼想?”
韋湘照舊攥着她的指尖,起了懷心思,用了力把她擰得生疼。
疼出眼淚來,秦扶搖便瞪她:“這全雜魚集市的都是好人,就你一個生了懷心思,全把人的好心當驢肝肺了。”
“好哇!”韋湘見她說自己是爛人,也並不氣惱,回身便扯下秦扶搖腰帶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要把她扒個乾淨,“叫我瞧瞧好姑娘是什麼樣子的。”
秦扶搖便捂着她的手不肯叫她動,她手心貼在秦扶搖腰際,失笑:“你是喜歡人非禮你?”
“沒有的事!”秦扶搖便撒開手,韋湘也不再逗她,鬆了手,指指自己家的破門。
“進來吃個便飯吧,尊貴的大小姐。”
“我排行老三。”秦扶搖堅持提醒道。
韋湘擰腰回過頭:“你這人是呆子還是木頭?好好的姑娘都學些聖賢書像個傻子似的。幹讀書,連柴米油鹽都不知道。”
“那我正是沒有行過萬里路纔來偷偷出來瞧瞧。”秦扶搖悶聲道。
“你叫聲姐姐我便帶你行個路,沒有萬里也有千里,如何?看你錢袋鼓鼓的,吃摘月樓的點心成麼?”韋湘笑靨如花地抱住了這條細嫩多金又傻的搖錢樹,沒曾想剛爬上這棵樹,就被樹冠遮蔽,再也不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