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魏大姐和張平所說,韓渝一接到老爸電話就直奔白龍港船廠,找周工問清楚情況,又火急火燎地追到四廠派出所。
於公,吳老闆是在開發區投資的企業家。
於私,從正式參加工作的第二天就在吳老闆以前的船廠修船,這些年沒少麻煩人家,單位或家裡有什麼事也有人情往來,現在人家遇到了麻煩不能不管。
韓向檸表示關心同樣是應該的,畢竟吳老闆早在九年前就給港監局贊助過一條玻璃鋼快艇,這些年港巡三大隊在江上開展救援的時候,也沒少請人家幫忙。
按照辦案程序,外地公安來四廠抓人,四廠派出所一樣要了解情況。
吳老闆被帶進了訊問室,新庵的兩個辦案民警正在審訊,四廠派出所副所長姜海正在裡面旁聽。
韓渝和韓向檸不好進去,只能在教導員辦公室等消息。
教導員老姚同樣覺得這案子很蹊蹺,帶上門道:“來的兩個人一個姓單,一個姓吳,都很年輕。剛纔看了下他們的介紹信和證件,他們的工作部門我聽都沒聽說過。”
“什麼部門?”
“新庵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經濟犯罪偵查中隊,姓單的是副中隊長。”
“經濟犯罪偵查中隊,經濟犯罪歸我們公安管嗎?”
“經濟犯罪歸檢察院管,就算吳老闆真偷稅漏稅也應該歸稅務局管,只有夠得上追究刑事責任的纔會移交給我們公安。”
老姚一邊幫着倒水,一邊補充道:“並且所謂的移交只是請我們公安抓一下人,抓到關進看守所,連移訴都是根據稅務移交過來的材料,事實上跟我們公安的關係不大。”
韓渝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沉吟道:“剛纔在船廠我問過周工,周工說是增值稅發票的什麼事。”
“魚局,你懂不懂?”
“我哪懂這些,我都沒見過增值稅發票,之前只是聽說過。”
“檸檸,你呢?”老姚走過來遞上茶杯。
韓向檸苦笑道:“我一樣不懂,我只見過普通發票和罰款收據。”
老姚回頭看看身後,嘀咕道:“連你們都不懂,我們就更不懂了,姜所在裡面旁聽估計也是雲裡霧裡的。”
韓渝摸着嘴角問:“姚教,你有沒有打電話問問法制科?”
“問了。”
“法制怎麼說?”
“法制說他們正在研究相關的法律法規。”
“法制也不懂!”
“經濟犯罪他們沒怎麼接觸過,再說這不是一般的經濟犯罪,這跟增值稅發票有關係。實行分稅制到現在纔多長時間,國稅局成立時間一樣不長。新庵的人剛來的那會兒,我還打電話問過稅務所,連四廠稅務所的關所長都不太懂。”
“我打電話問問周局。”
“別用手機打,用我電話打。”
“行。”
韓渝用姚教辦公桌上的座機聯繫上局長,沒想到局長正焦頭爛額。
周慧新走出錢市長辦公室,邊走邊舉着手機恨恨地說:“他們抓的不只是吳老闆一個,全陵海稍微有點規模的企業,估計有四分之一在他們要查要抓的名單上!”
“一下子要查要抓那麼多企業負責人?”
“說是跟增值稅發票有關,葉書記正在陪同秦市長檢查,錢市長專程回來處理的。剛找我問過情況,我都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他這會兒正在跟國稅局林局長談話,這種事也就他們國稅局說得清楚。”
“周局,既然我們都不瞭解情況,怎麼能協助他們抓人?他們對這種案子有沒有管轄權現在都不知道。”
錢市長剛發了一通火。
被錢市長噴了一臉吐沫星,周慧新鬱悶到極點,拉開門鑽進轎車,陰沉着臉說:“企業如果被新庵公安局查垮,市裡去哪兒收稅,財政沒錢怎麼給我們發工資?我不只是公安局長,也是市政府黨組成員,這些道理我懂。
我也不想讓你們協助外人整我們轄區的企業,現在的問題是市局要求我們提供協作。說新庵的這幫人查的是公安部掛牌督辦的案件,部領導和廳領導都很重視!”
“公安部掛牌督辦?”
韓渝將信將疑,畢竟對吳老闆太瞭解了,一個小船廠的老闆何德何能驚動公安部……
幫外人整自己轄區的企業,這算什麼事,還不能不協助。
周慧新無奈地說:“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們現在是夾在市局和市委市政府中間兩頭爲難。不協助不配合,肯定會被追責,搞不好會被扒警服。提供協助、全力配合,市委市政府又要找我們算賬,連羣衆都會罵。”
“那現在怎麼辦?”
“安樂市局我正好有個朋友,先打電話問問怎麼回事。”
“行,我這邊……我這邊先等他們審訊,等會兒審完了跟他們談談。”
“談什麼?”
“看能不能先辦個取保候審。”
“你先跟他們談,如果能談成,牽涉到的其他企業負責人和財務也可以照此辦理。雖然解決不了大問題,但至少能給市委市政府一個交代。”
……
領導不好當,尤其接受雙重領導的單位一把手。
韓渝掛斷電話,正暗暗感慨,走道里傳來了動靜,聽動靜應該是審完了。
老姚連忙走過去打開門,韓渝和韓向檸趕緊起身走出辦公室,只見兩個看上去確實很年輕的辦案民警從訊問室裡走了出來。
姜海沒想到韓渝兩口子竟然來了,急忙介紹:“魚局,這兩位是新庵公安局經濟犯罪偵查中隊的民警,這位是中隊長單曉俊同志。單隊,這是我們陵海公安局港區分局的韓局。”
“韓局好!”
單曉俊不敢相信竟有看上去跟自己老領導一樣年輕的分局長,連忙立正敬禮。
韓渝擡起胳膊回了個禮,問道:“單隊,我們能不能去會議室聊聊?”
這段時間辦案就沒順利過,想把涉案人員帶回去沒那麼容易,單曉俊習以爲常,笑道:“這有什麼不能的。”
老姚側道:“韓局,單隊,這邊請。”
單曉俊定定心神,跟着衆人走進小會議室,一坐下就問道:“韓局,您有什麼指示?”
“你們剛纔審訊的那位到底犯了什麼事?”
“涉嫌購買他人虛開的增值稅發票,通過查賬和剛纔的訊問,發現他不只是購買,也給他人虛開過增值稅發票。”
“單隊,不怕你笑話,這方面我們不是很懂,你能不能給我們講講這個增值稅發票究竟怎麼回事。購買他人虛開的和給他人虛開增值稅發票,到底有什麼危害,究竟觸犯了哪條法律?”
“好的,其實不是很複雜。”
單曉俊打開公文包,取出一本A4紙打印裝訂的《增值稅專用發票案件偵辦指南》,想想又取出幾張增值稅發票,用盡量讓人能聽懂的方式,如數家珍地解釋起來。
聽了近二十分鐘,韓渝大致聽懂了,果然是偷稅漏稅。
根據《增值稅專用發票案件偵辦指南》上的目錄,很快找到了相關的法律法規,公安機關對這類案件居然真有管轄權。
人家早掌握了吳老闆偷稅漏稅的證據,可以說是有備而來。
剛纔旁聽過審訊的姜海證實,吳老闆和劉會計面對人家拿出的證據,對購買增值稅專用發票和給他人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的違法行爲也是供認不諱,這事怎麼弄……
韓渝正頭疼,學姐竟擡頭道:“單隊,聽口音你有點像我老家那邊的人。”
這個女同志很年輕很漂亮,單曉俊一直不好意思朝她看,一時間竟愣住了。
姚教微笑着介紹道:“單隊,這位是交通部長江濱江港航監督局港巡三大隊的大隊長韓向檸同志。吳國富在港監局管轄的岸線開船廠,船廠所建造的船舶也要接受港監局檢驗,可以說韓大是陵海造船廠業務主管部門的領導。”
生怕從新庵公安局跑過來抓人的愣頭青不把魚局夫人當回事,姜海冷不丁來了句:“韓大是交通部港監,是正科級的大隊長!”
陵海的領導也太年輕了吧。
姓韓的這麼年輕就做上了分局長,這個女的更厲害,年紀輕輕都已經正科了。
單曉俊愣了愣,急忙道:“韓大好。”
“您好,這是我的名片。”
韓向檸掏出去年水上嚴打時印的名片,笑眯眯地追問道:“單隊,您老家離思崗是不是很近。”
“我老家就是思崗的,韓大,你也是思崗人?”
“我是在江城出生江城長大的,我父親是土生土長的思崗人。”
“思崗哪兒的?”單曉俊好奇地問。
韓向檸笑道:“原來屬於丁湖,現在屬於良莊鎮。”
單曉俊沒想到跑陵海來居然能遇上老鄉,欣喜地說:“我就是良莊的,我家住良莊鄉良莊村,現在是良莊鎮了,去年撤鄉建鎮的。”
原來是良莊人,這事就好辦了!
韓渝也笑問道:“單隊,你既然是良莊人怎麼會去新庵工作的?你們那兒雖然緊挨着新庵,就隔着一條柳下河,但分屬兩個地級市。”
“韓局,你去過我們良莊?”
“去過很多次,這位是我愛人。”
“原來你們是兩口子!”
單曉俊反應過來,不禁笑道:“韓局,韓大,我原來在良莊派出所工作,後來因爲工作需要,調到了新庵公安局。”
“良莊派出所成立時間不長,這麼說你是剛調到新庵公安局的。”韓渝想想又笑看着他問:“你們老單位的所長是不是叫韓打擊,你們老單位是不是有一個叫王燕的女民警?”
“韓局,你認識我們韓所!”
“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我以前去你們老單位參觀過,你們老單位搞得很不錯,牆上有照片,戶籍室裡有電腦。那會兒光顧着聽王燕同志介紹,光顧着看你們老領導的照片,沒注意看別人的,不然我早認出你是誰了。”
韓渝話音剛落,韓向檸就掏出局裡剛配發的手機,一邊翻找老盧的手機號,一邊微笑着補充道:“盧書記請我們去你們老單位參觀的,如果沒記錯,我們去時你們韓所好像帶隊出去抓逃犯了。”
這事麻煩了!
他們不只是良莊人,還認識盧書記。
早知道會遇上良莊老鄉,就不應該帶隊來四廠鎮抓人,單曉俊追悔莫及,心說想把人帶回去恐怕沒那麼容易。
良莊人很團結,不團結肯定不是良莊人!
尤其在外的良莊人,必須要互相幫助,不然回去之後會被罵的。
自學姐從口音上聽出單曉俊是良莊人的那一刻,韓渝就知道這事好辦了,完全可以吃定“韓打擊”的老部下,乾脆把《指南》放到一邊,饒有興致地拉起家常。
“單隊,良莊撤鄉建鎮之後,焦鄉長是不是接替盧書記做一把手。”
“是的。”
“聽說你們老領導也進了鎮黨委班子?”
“嗯,我們韓所現在是鎮黨委委員,提了副科。”
“建築站的汪總呢?我記得汪總以前不只是建築站的總經理,也是副鄉長。”
“建築站搞股份制了,現在叫良莊建工集團,汪總是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不做副鄉長也不是副鎮長。”
“聽說撤鄉建鎮時顧政委都回來了,有沒有這事?”
完了完了!
他們連這都知道,看來他們的父母肯定是部隊的大領導,不但能聯繫上焦書記,甚至能聯繫上老盧。
不管什麼事,只要老盧摻和了就不好辦。
單曉俊頭大了,正暗想要怎麼找個藉口出去打電話向韓所彙報,韓向檸笑問道:“單隊,你認不認識高亞麗?”
想起來了!
去年韓所去北河抓顧新貴時,王姐和亞麗曾提起老盧陪長航公安分局的一個副支隊長和什麼港監局的人去所裡參觀過,應該就是他們。
單曉俊猶豫了一下,苦着臉說:“認識,亞麗是我女朋友。”
“原來高亞麗是你女朋友,小單,你真有眼光!”
“韓大,韓局,我……我是出來執行任務的,我……”
“我知道你是來辦案的,我以前也去你們良莊辦過案,不過那會兒你們良莊還沒派出所。你們老領導韓打擊還沒去良莊,當時是李特派。說起來真惋惜,李特派年紀不算大,居然說走就走了。”
鹹魚兩口子居然去過他們老單位,認識他們老家的領導。
老姚和姜海樂了,捧着杯子看起熱鬧。
韓渝見單曉俊很尷尬很糾結,不想再繞圈子,直言不諱地說:“單隊,我雖然不懂經濟犯罪案件,但我也懂點法。吳國富和劉淑芬是購買過增值稅發票,也虛開過增值稅發票,但這屬於公司違法犯罪。”
“韓局,公司犯罪,法人和經辦人一樣有責任,這個案子怎麼查怎麼辦,《指南》上寫得明明白白,上級要求我們嚴格按照《指南》查處。”
“我知道,這個《指南》編的不錯,但它只是你們內部的辦案指引,它不具法律效力,跟公安部頒佈的辦案程序規定是兩回事。”
韓渝笑了笑,隨即話鋒一轉:“首先我要表個態,我一樣是公安幹警,不可能知法犯法阻擾你們辦案。再說我們是老鄉,我怎麼會爲難你?但具體情況要具體對待。”
單曉俊苦着臉問:“韓局,怎麼具體對待?”
“有兩個情況你可能不清楚,吳國富是我們陵海的政協委員,政協委員不能作爲擋箭牌,但抓政協委員,我認爲最好先跟我們市政協打個招呼。”
“……”
“再就是陵海造船廠在我們開發區投資興建了一個新船廠,等建好之後白龍港那邊的船廠要搬過去。開發區那邊的工程不小,法人和財務要是進去了,新船廠的基建工程肯定會停擺。
差點忘了,承建船廠工程的是良莊建工集團,汪總來參加過奠基儀式,連盧書記都來慰問過施工人員。如果工程停工,船廠黃了支付不了工程款,到時候怎麼辦。”
韓渝笑看着從良莊來的老鄉,接着道:“我們公安是爲經濟建設保駕護航的,所以我認爲我們在工作中要注意方式方法。我的意見是查處歸查處,但不能對企業經營造成太大影響。
單隊,要不你請示下領導,幫我們問問能不能先給陵海造船廠的負責人和財務辦取保候審,就地辦。如果你們領導不放心,我可以以陵海公安局開發區分局的名義擔保,他們要是畏罪潛逃,我們分局負全責。”
“韓局……”
“如果覺得我們分局擔保不夠份量,我可以向我們開發區領導彙報,以開發區管委會的名義擔保。”
見良莊老鄉欲言又止,韓向檸舉起手機:“單隊,我知道你們對我們不瞭解,可能不太放心。我們可以找幾位你熟悉的人,我這就給盧書記打電話,請盧書記擔保。”
“韓大,這點事就不用驚動盧書記了,我……我這就出去打電話向領導彙報。”
“單隊,麻煩你了。”
“不麻煩,韓局,韓大,你們稍等。”
這就對了麼,這纔像良莊人。
再說只是取保候審,又不是不讓你們查。
韓渝笑看着良莊老鄉走出會議室的背影,心想至少能讓吳老闆和劉會計少吃點苦頭,看守所條件太差,真不是人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