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向檸要“統攬全局”,不能像之前那樣什麼事都親力親爲。兩條事故船靠泊的碼頭相距又比較遠,直至調查到第二天下午,她才知道韓渝也來了。
她不認爲韓渝沒去首都看大閱兵很可惜,反而很高興,畢竟誰不希望愛人在自己身邊。
只是因爲工作的特殊性不能總在一起,只能打電話溝通。
韓渝經過她的同意,跟第二調查小組一起登上剛下水試航就發生碰撞事故的貨輪,全程旁聽了第二調查小組的詢問。
結果令人大跌眼鏡。
與江漢21輪相撞的“阿託哈”號貨輪是金陵造船廠建造的,試航船長和船員也都是金陵造船廠安排的。而金陵造船廠跟漢武長江客運公司一樣,都是中國長江航運“集團”總公司旗下的企業!
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的客輪跟自家建造的貨輪相撞,這算什麼事……
韓渝搞清楚來龍去脈,回到岸上找到整整在江上組織搜救了兩天的張均彥局長問:“張局,都是長航公司的船,這責任誰大誰小至於分那麼清嗎?爭來爭去有意義嗎?”
張均彥回頭看看身後,把韓渝拉到一邊,問道:“你跟建福走私犯罪偵查局的民警都是走私犯罪偵查系統的人,如果你跟人家起了衝突,比如在案件管轄權上有爭議,你會發揚作風讓着人家嗎?”
“不會,建福離我們濱江那麼遠,說是垂直管理,說起來一家人,但事實上不是。”
“這就是了。”
張均彥拍拍他胳膊,意味深長地說:“金陵造船廠在江城,漢武客運公司在漢武,兩家離那麼遠,客運公司的客輪甚至都不在金陵造船廠修,人家怎麼會把客運公司當一家人,反之亦然。”
韓渝苦笑着道:“可我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客運公司的總經理負責制,船廠是廠長負責制,說好聽點兩邊都要對自己的企業負責,說難聽點誰也不想被追究責任,所以該調查的還是要調查,責任該劃分的還是要劃分。”
“這不成窩裡鬥了麼。”
“沒辦法,誰都想生存。”
誰都想生存!
這話說在點子上。
韓渝猛然意識到這起事故真要調查清楚,因爲這涉及到長航公司旗下兩家公司誰死誰活。
對金陵造船廠而言,能接到德國船東的訂單容易嗎?
雖然建造的這條貨輪只有99米,4700總噸,根本算不上大船,但這是外貿訂單。國際造船行業競爭那麼激烈,如果因爲這起事故導致船東不要這條船了,損失該有多大,搞不好真會破產的。
就算德國船東願意接收這條事故船,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價。
而且撞船的影響不只是這條船能不能交付,也會直接影響到今年能不能再拿到外國船東的訂單!
畢竟你試航都能出事,誰敢再讓你幫着造船。
沒訂單,船廠拿什麼給那麼多職工發工資,拿什麼還銀行貸款?
對漢武長江客運公司而言,這起事故同樣關係着企業的生死存亡,如果要負全責或主要責任,就要賠償船廠的損失。本就虧損嚴重,哪有錢賠償。
同時還要考慮到政策風向,上級早就不看好長江客運,只是因爲攤子太大,幹部職工太多,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處理。
你自個兒不爭氣,在這個節骨眼發生撞船事故,並且造成了人員傷亡,讓領導們無法向上級交代,很難說領導們會不會在一怒之下讓客輪全部停航。
長航公安局看似“第三方”,但事實上與幾大長江客運公司是共生共存的關係,幾大長江客運公司如果破產倒閉,那麼多長航公安幹警一樣要跟着下崗。
也就是說長航公安跟長江客運公司是一家,跟金陵造船廠沒什麼關係,長航公安在這件事上的立場可想而知。
就在韓渝越想越不是滋味兒的時候,張均彥低聲問:“調查的怎麼樣,‘阿託哈’號到底有沒有責任?”
“有責任,而且責任不小。”
“說具體點。”
“首先,‘阿託哈’號跟‘江漢21’輪一樣違章冒霧航行。他們出海試完航返回至徵儀油輪錨地時能見度只有100米,卻沒引起高度重視,依然冒霧航行,甚至沒按規定鳴放聲號。”
韓渝頓了頓,接着道:“其次,他們的航路選擇錯誤,沒按《長江下游分道通航規則》規定的橫駛區內橫越長江。在徵儀紅浮彎曲河段提前過江,佔用了下行船舶的航路。直接導致兩條船在一個通航分道里相向而行。”
張均彥緊盯着韓渝問:“他們違反交通規則,過馬路不走人行橫道?”
“差不多。”
“這麼說他們在航路選擇錯誤這一點上,跟江漢21輪沒聽交管指揮擅自過橋打了個平手。”
“用馮局的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他們兩家的這兩個重大違章與事故發生有着很強的因果關係。”
長航公安局領導正等消息呢。
張均彥追問道:“還有嗎?”
“有。”
韓渝回頭看向江面,說道:“他們一樣疏忽瞭望(海事用瞭望,而不是瞭望),判斷失誤,都沒使用安全航速。他們在過江時發現江漢21輪,在雙方會讓意圖不統一的情況下沒按規定減速、停車,沒采取有效的避讓措施,盲目左舵10,並且始終沒回舵,最終導致事故發生。”
張均彥愣了愣,似懂非懂地問:“他們有機會避免碰撞,也採取了避讓措施,結果駕駛技術不行,不但沒讓開,反而撞上了?”
“我雖然是旁聽的,沒親口詢問。但能看得出來,‘阿託哈’號的船長可能沒怎麼開過船。”
韓渝轉身看了一眼調查組人員離去的方向,想想又說道:“如果可以的話,讓章經理強烈建議調查組查查‘阿託哈’號試航船長的適任資格,搞清楚他的適任證書是怎麼拿到的。”
張均彥苦笑着問:“這怎麼查?”
“怕得罪人就認栽,不想認栽就不能怕得罪人,實在不行可以建議調查組請船員考試科給他單獨組織一次考試,看看他究竟適不適合擔任海輪船長。”
“你有幾分把握?”
“如果是我,就算之前沒發現江漢21輪,就算跟他們一樣違章劃江,在他們發現江漢21輪的時候,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避免碰撞。事實上不只是我,只要是有點經驗的海輪船長都能讓開。”
韓渝頓了頓,用肯定的語氣說:“在我看來,他也就是三副的水平。”
張均彥不認爲韓渝會看走眼,立馬掏出手機:“明白了,我這就向局領導彙報。”
……
調查進行了四天。
客運公司根據韓渝的調查結果,提交江漢21輪的海事聲明,承認江漢21輪違章了,同時指出‘阿託哈’號的違章更多,責任更大。並對‘阿託哈’號試航船長的適任資格提出質疑。
那個船長的適任證書是兄弟海事局頒發的,湯局不好表態。
韓向檸水上執法經驗豐富不等於會開船,當即請示上級請來三位經驗豐富的海輪船長,幫着出了幾道題,讓那個船長做。
果不其然,不及格!
爲確保萬無一失,韓向檸又經上級同意,把那個船長帶到江城航運學校,利用江城航運學校的船舶模擬操作設備,請三位經驗豐富的海輪船長出了幾道實訓題。
結果,又不及格!
就在韓向檸請示安排調查人員去相關海事局查查那個船長的適任證書是怎麼拿到的時候,上級沒再同意。
韓向檸很失落,但想想又感覺正常,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再說這起事故已經夠丟人了,長航集團旗下兩個公司的船相撞,而長航集團又是交通部的企業……
通報調查結果,兩家企業的負責人和船長都耷拉着腦袋不敢反駁。
任副S長和交通部海事局的梅副局長都在,韓向檸定定心神,抑揚頓挫地總結道:“綜上所述,‘阿託哈’輪與‘江漢21’輪碰撞是一起責任事故!‘阿託哈’輪走錯航路,冒霧航行,瞭望疏忽,臨近避讓措施錯誤,是事故發生的主要原因,應負主要責任。‘江漢21’輪冒霧航行,疏忽瞭望,未能採取有效避讓措施,是事故發生的次要原因,應負次要責任!”
江漢21輪從江城港6號碼頭啓航時,沒服從交管中心指揮過橋是違章了,但長江大橋距事故水域很遠,與事故不存在法律意義上的因果關係。
這一點韓向檸之前已經請調查組的法制科幹部解釋過,船廠負責人沒法兒再反駁。
就在領導們以爲調查到此爲止時,韓向檸拿起厚厚的一疊處罰通知書,冷冷地說:“剛纔通報的事故調查結果,我們會以書面的形式交給你們。但在此之前,就你們雙方違反《內河避碰規則》第六條、第八條、第九條、第十條第一款……
以及對‘阿託哈’輪違反《長江下游分道航行規則》和《長江干線水上交通安全若干辦法》第八條第三款和第九條之規定,對你們進行行政處罰。這是行政處罰通知書,你們先看看,如果沒異議在下面簽字。”
這是事故調查,居然有罰款環節。
任副S長倍感意外,梅副局長一樣愣住了。
韓向檸沒注意看領導們的表情,補充道:“有異議一樣要簽字,因爲這是處罰通知書,但你們可以在十五個工作日內,向江城海事法庭提起行政訴訟。”
確實違章了,這幾天已經調查的很清楚。
雙方負責人和船長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簽字。
領導們走出大會議室,但沒下樓,而是來到小會議室開起小會。
任副S長示意秘書帶上門,意味深長地問:“梅局,調查結果出來了,你怎麼看?”
“任S長,調查組的工作很細緻、很全面,我認爲調查結果沒問題。”
“我認爲有問題!”
“什麼問題?”
任副S長看向江南海事局和江城海事局的幾位局長副局長,敲着桌子直言不諱地說:“各位,你們是維護水上交通安全的執法部門,是我們長江江南段的水上交警,請你們說說,爲什麼會發生船舶不聽指揮調度冒霧過橋的情況!”
梅副局長猛然意識到江南省領導爲什麼敲桌子了。
江城是橫跨長江兩岸的城市,前面就是長江大橋,萬一撞的不是船而是橋,把大橋撞塌怎麼辦?
“各位,我私下裡問過參加調查的同志,他們告訴我不聽指揮調度的情況時有發生,這說明什麼問題?江城海事局能不能管好水上交通安全,如果管不好,我讓江城地方海事局來管。”
任副S長深吸氣,接着道:“如果江城地方海事局也管不好,我讓交通廳來管!”
地方領導生氣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梅局恨鐵不成鋼,轉身看向一幫部下。
黃遠常驚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擡頭看領導。
人家是交通部海事,是垂直管理單位,任副S長也只能發發火,見他們都默不作聲,起身道:“我明天下午向陳書記和吳S長彙報,梅局,麻煩你的部下在明天上班前給我點材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跟陳書記和吳S長說。”
什麼給點材料,這是讓整改。
梅副局長頭大了,但部下確實不給力,只能硬着頭皮道:“行。”
省、市兩級領導都走了。
梅副局長陰沉着臉道:“把頭都給我擡起來,好好想想工作中有哪些不足,說說爲什麼航經江城水域的船舶不聽指揮!”
“梅局,我們的工作沒做好,我檢討。”
“檢討有什麼用,出現問題要解決問題!”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讓梅局哭笑不得,有的開始訴苦,大談特談困難,諸如執法人員不夠,執法船艇很少等等。
有的說這是歷史遺留問題,海事執法隊伍年齡偏大,文化程度總體不高……
梅局怒了,正色道:“黃遠常,到你了,你是江城海事局長,你要負主要責任,你說說怎麼回事,給我說點有用的!”
“梅局。”黃遠常定定心神,擡頭道:“我有責任,我沒帶好隊伍。尤其在執法上,我們……我們存在不足。”
“存在哪些不足?”
“江城是省會,國有航運企業多,我們海事的前身是港監,港監又是從港航企業獨立出來的,直接導致我們的執法人員在針對國有企業船舶違章這一問題上,擔心得罪人,不敢管。”
黃遠常深吸口氣,接着道:“再就是江城航道不夠深,來江城港的萬噸級海輪少,平時主要監管內河船舶,執法隊伍的執法水平一直在原地踏步,不像下游的兄弟海事局,因爲外輪多、巨輪多,在外部環境的倒逼下不斷提高監管和執法水平。”
這還像點話。
梅副局長冷冷地問:“怎麼解決這些問題?”
“首先要整頓執法隊伍作風,打個簡單的比方,江漢21輪不聽交管中心指揮,執意冒霧過橋,這種情況如果發生在濱江海事局轄區,濱江海事局交管中心和下面幾個海事處,會當機立斷安排執法人員乘坐海巡艇去江上追。”
黃遠常回頭看看幾位領導,接着道:“不追不行,不追不阻止會發生水上交通事故。可在我們江城海事局就做不到,我這個局長不稱職,我檢討。”
能在省會城市工作的都是有點背景的,要麼是老油條。
黃遠常去年底上任的,下面人不聽招呼很正常的,畢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梅副局長意識到應該給黃遠常點強有力的支持,示意他繼續。
“再就是在水上執法方面需要一個雷厲風行、不怕得罪人的同志。比如剛纔通報事故調查結果的韓向檸同志,在濱江號稱‘罰款小能手’,她在白龍港當港巡大隊長的時候,大小船隻航行到她轄區,全部減速慢行。
後來擔任陵海港監處長,陵海港正在建設,陵海水域的交通情況那麼複雜,但在她的努力下沒發生過哪怕一起責任事故。執法必嚴,違法必究,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沒那麼容易,我們現在就需要她這樣的人才。”
梅副局長對韓向檸的印象不錯,轉身道:“楊局,湯局,遠常同志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們表個態吧。”
“梅局,我們肯定要支持遠常同志的工作。”
“首先整頓隊伍作風,誰要是不聽招呼,該處分就處分,該調離就調離,毫不手軟,絕不留情!”
“是。”
“再就是找韓向檸同志談談心,儘快把她調到江城來。她現在是正科,可以破格提副處麼,調到江城海事局擔任副局長,分管水上執法。”
韓向檸怎麼可能離開濱江,她要是來江城,不就跟鹹魚兩地分居了麼。
湯局頭大了,可當着領導面又不好反對,只能看向局長。
楊局不瞭解情況,不假思索地說:“梅局,我們等會兒就找韓向檸同志談心,破格提副處,我認爲她應該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