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平宗將龍霄強留在晉王府不止是要近處方便監視,更是爲了讓平衍方便行事。因爲當日龍霄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現在龍城,導致平衍召集賀布部子弟的事情不得不拖延了兩日,五千子弟,平衍終究只是用了三日就召集齊了。爲了不引人注意,他將這批人安置在城南自己封地的農莊中。早年平衍曾經統領賀布一萬私兵,在自己的農莊裡修建了演兵場,一手培養出一千賀布鐵衛。他受傷後演兵場自然也就漸漸荒廢,直到這次才悄悄啓用。
因爲要掩人耳目,平衍這幾日都是白天在龍城照常處理政務,到宵禁後才驅車出城到演兵場上查看每日訓練的情況。平宗暗中向他透露,賀布私兵出發的日子在正月初三登基大典後的當天。此時已是正月初二,時間緊迫,而這批子弟剛剛聚集起來,尚未有戰力,正每日加緊學習陣法熟悉號令,平衍心中焦急,面上還不能有半分透露,看着年輕子弟們生澀失措的操演,心中只能想着如何再向平宗爭取些時間出來。
除了士兵之外,還有戰馬。丁零騎兵向來一人二馬的配置,這五千新兵就要配出一萬匹馬來。這於以馬立國的丁零人來說並非大數目,難的是要掩人耳目。平衍不敢驚動其他幾部,戰馬全由京畿附近賀布部農家徵集。好在大部分賀布部都在北苑西南一帶保有牧場,冬天有將懷孕牝馬轉移到風雪小一些的河谷地帶的習慣,大批馬匹轉移皆以此爲名。
一切的難處都在於籌備工作只能在夜裡悄然進行。而平衍爲了不引人懷疑,還要趕在天亮前趕回龍城。如此披星戴月地往來奔波,不過兩三天下來,便覺有些吃力。但他素來好強,生怕別人因他的殘疾而另眼相待,更加不願意露出半分疲相來,在人前總是強撐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一直到進了自己家府門,遣散平宗派來保護的賀布鐵衛,才能略微放鬆分毫。
幾天下來平衍樂川王府中也已經有了經驗,早早就有人備下蔘湯蟲草烏雞等大補之物,一等平衍回來便一股腦地全都讓他吃下去。樂川王府中有一眼溫泉,泉水頗有些補元益氣的功效,平衍睡前總要去泡一泡。如此折騰下來,天色也就差不多亮了。
平衍早年曾與賀羅部首領聯姻,納了當時首領的妹妹爲王妃。賀羅王妃五年前死於難產,他也沒有再續絃。受傷之前府中也有幾房姬妾,後來也都遣散了,甚至身邊服侍伺候的人也因爲活動減少裁剪了不少。宗室子弟中平宗對他最爲看重,當日分封諸王,平衍雖然只封得郡王頭銜,卻准許他一切起居用度皆以親王標準。按照平宗的話說,就是遲早會升爲親王,到時再改賜宅邸未免麻煩。因此樂川王府的規模遠超尋常郡王府,他受傷後命人將府中大部分的館舍都封了起來,另築院牆,開別門,完全分出一座府邸來上交還給朝廷。
如此一來,樂川王府規模小了一半不止。
好在平衍精簡府中人口,他又連一個側妃侍妾都沒有,府中人事簡單,倒完全不覺逼仄。
平衍在溫泉中泡了不到半個時辰,因爲心中有事,便讓侍從替他擦乾身體換上乾淨衣裳。他受傷後行動不便,尋常侍女伺候不了,府中侍從一律換成內官,唯獨留下阿寂在他的書房伺候筆墨,卻不許他貼身服侍他沐浴起居。
阿寂在外面百無聊賴地等了大半夜,終於聽見平衍召喚,連忙進去,見他已經更衣完畢,長髮溼淋淋披在身後,並沒有挽起來,身上穿着白色中單,領口處露出一個用紅色線繩掛着的白玉雕的兔子形狀的墜子來,正捧着一碗蔘湯喝。
溫泉似乎療效很好,剛纔樂川王剛從外面回來時面色蠟黃,整個人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此刻在燈下看着,倒覺得面色紅潤了些。
平衍一邊喝着蔘湯,瞥見阿寂的目光在自己面上打轉,若無其事地問:“怎麼,要看清楚了向她彙報?”
阿寂卻不怕他,嘿嘿一笑,不吭聲。
平衍將蔘湯仰頭全部喝下去,順手把碗放在一旁,問道:“她今日如何?”
“還不是那個樣子。”樂川王對阿寂一貫寬容,將阿寂慣得私底下說起話來毫不拘束,幾乎是暢所欲言。“我照殿下的吩咐每個三個時辰去看看她,結果她連我都恨上了,不肯理我,一見我就瞪眼。”
平衍皺眉,問:“飯吃了沒?”
“吃了。”他嘻嘻一笑:“你也知道她的,再生氣也不會讓自己的肚子受委屈,還嫌咱們府中的廚子手藝越來越差,做的湯餅不好吃。”
平衍愣了一下,擡頭細思,問:“以前那個廚子我記得姓趙的,如今還在嗎?”
“當初不是也讓殿下給遣散了嗎?”
“把他找回來。”平衍淡淡地吩咐,又喝了兩碗藥,這才招內官進來,說:“走,看看她去。”
他在自己府中多坐軟兜,只需兩個年輕的內官前後擡着走,比起步輦來輕便舒適,行走也方便得多。阿寂見狀要上來攙扶卻被平衍揮手擋開,“你別做這些。”
平衍在軟兜上坐好,擡頭見阿寂有些委屈地站在一旁低頭不語,知道是自己剛纔的態度有些生硬,嘆了口氣溫言道:“你不是做這些事情的人,你好好讀書,以後前程遠大。”
“可我不想讀書!”阿寂猛地擡頭大聲說,“我想騎馬,想去打仗,建立功業。”
阿寂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中透出一股倔強的神色來,還帶着一絲不平之色,令平衍頗爲意外:“爲什麼?讀書不好嗎?”
“不是……”阿寂搖頭:“讀書很好,如果能像殿下這樣博學自然更好。可是我更喜歡騎馬打仗,我想變成一個大英雄,就像當年殿下和晉王進龍城時那樣,接受萬民歡呼迎接。”
平衍不禁失笑,“當年你纔多大,能記住什麼事情?”
“我八歲了!”阿寂頗爲不平地爲自己辯護:“所有的事情我都記得。殿下,那天我就站在通衢大道旁邊,跟着長輩們一起歡呼,那天我就跟我阿爺說,我也想像你們那樣。”說到這裡阿寂的語氣突然沉了下去:“可我阿爺笑話我,說只有大英雄才能接受萬民迎接。”
“大英雄?”平衍笑了起來,眼角濃濃都是自嘲,“我這樣的也叫大英雄嗎?”
“當然是!”阿寂爲他辯護的時候比爲自己辯護語氣更爲激烈,“你和晉王都是英雄,你們上戰場殺敵,平叛亂,誅叛臣,保護皇帝,當然是英雄。”
“別說了!”平衍低聲喝住他,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沒有什麼英雄,從來都沒有。阿寂,你要記住,英雄這樣的名號都是用來騙人的,我們殺敵只是爲了不死在戰場上,殺人不是英雄。要治天下,以德爲懷,以仁爲本,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亂之苦,即便沒有百姓簞食壺漿地迎接歡呼,也是英雄。”
他說完擡頭看了看阿寂迷惑的神色,不禁失笑,“現在你還小,說這些你都不懂。”
阿寂摸了摸後腦勺,說:“反正我知道這世間一定有英雄!”
平衍失笑,也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跟個孩子去辯論這些事情。
平衍所居的是一個獨立的兩進院子。平衍不能受涼,因此沿着院牆修了一條長長的廊屋,夾壁裡燒着火,廊屋中溫暖如春,即便只穿着中單也不覺寒冷。倒是阿寂身上還裹着外面穿的防風的衣裳,走了一段路便一頭的大汗。兩人說話間已經來到了一處小屋子的外面,平衍向阿寂使了個眼色。阿寂會意,上前敲門,問道:“晗辛姐姐還醒着嗎?殿下來看你了。”
說完阿寂從懷中掏出鑰匙,將門上的鎖打開,讓在一旁,看着平衍的軟兜被擡了進去。
此時天色已經微微泛白,天光映在窗戶上,隱約能看見屋中的擺設。內侍擡着平衍的軟兜從外面進來,還沒來得及將他放下,忽覺迎面一陣厲風襲來,像是有暗器飛了過來。黑暗中什麼都看不清,平衍卻一伸手便將“暗器”抄在了手中,這纔看清是一個銀質的胭脂盒。
“力氣大了些。”他習以爲常地說,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就是被襲擊的目標,“這盒子卻太輕,真打在身上也不會太疼。”他說着話做手勢讓內侍將他的軟兜放下。
阿寂進來點燃燈,屋中的情形這才清晰了起來。
屋子不大,一張牀,一個矮几,地上鋪着波斯長毛地毯,窗邊放着一個巨大的繡架,上面有一幅還未完工的繡品,晗辛穿着短襖襦裙,一頭長髮披在身後,冷着一張臉立在牀邊,手中還抱着一個鏨金銅壺,看上去隨時會再扔過來的樣子。
阿寂見了晗辛唯唯諾諾地:“晗辛姐姐……”
晗辛看了他一眼,冷笑:“又向他告我什麼狀了?”
阿寂爲難地:“姐姐,你就別生我氣了……”
“你的落腳點不是阿寂告訴我的,他從沒有出賣你。”平衍替阿寂解圍,“是你自己露了行蹤,怨不得別人。”
晗辛看着平衍,面上全是懊惱,咬着嘴脣問:“你什麼時候放我走?”
平衍伸手讓內侍扶着自己單腿站起來,藉着內侍手臂的力量跳到繡架前看了看,說:“我說過,你將這幅圖繡好,我就放你走。”
繡架上是一幅繡了一小部分的百鳥戲蝶圖,繁盛的牡丹從中,一百隻鳥從各個方向向牡丹飛來,鳥的身邊成千上萬只蝴蝶翩然起舞。這是一幅極其繁瑣精細費工夫的繡品,眼下只完成了一朵牡丹和兩隻鳥,其餘部分都只是用炭筆勾勒出的輪廓。平衍看了看,皺眉道:“怎麼還是一點兒進展沒有?你到底想不想離開?”
晗辛瞪着他看了半晌,終於微微一哂:“誰告訴你我答應你的條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