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挺好。”葉初雪擡眼看了她一眼,喝過酒的眸子帶着一絲迷離,“從來沒人這麼叫過我。”她微微嘆了口氣,“沒機會。”
晗辛心頭一痛,強自笑道:“傷成這樣就好好休息,別想太多雜事。”
葉初雪點了點頭,靠在她懷裡,乖順地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也不知過了多久,晗辛以爲她已經睡着,正要將她放平好好睡,突然手上一緊,低頭看去,只見葉初雪不知何時已經又睜開了眼,“箭簇。”
“什麼?”晗辛一時沒懂,有些茫然。
“箭簇,他把箭簇拿到外面去了。”
晗辛立即醒悟,“我去看看!”
馬車已經燒掉了大半,火勢沒有之前大,卻還保持着旺盛。平宗和楚勒坐在火邊,共享着一個酒囊。平宗把手攤開,掌心正是從葉初雪身上起出來的那枚箭簇,上面還沾着血跡。楚勒接過來用衣角擦乾淨,就着火光仔細打量,箭簇兩翼,是典型丁零人用的箭。他回身抄過幾支箭遞給平宗,“這是馬車裡和樹林裡發現的,應該都是那個刺客射的。”
平宗就着楚勒的手看了一眼,一行排開的箭頭形制一樣,都是兩翼形。丁零人進入中原一百多年,鑄鐵技藝早已不是當年馳騁草原時所能比,軍隊中大多已經採用更加平穩精準的三翼簇,只有草原上的獵手還在用這種兩翼箭簇。“有趣。”平宗拿起一支箭來細細打量,突然發現了點什麼,湊近火光細看,原來箭桿上刻着一個簡陋的“羅”字。
楚勒也看見了,驚訝地“咦”了一聲,望向平宗:“是羅邂的箭?”
早年羅家被族誅,羅家上下一百多口,只有羅邂在父兄舊部的掩護下僥倖逃了出來,流亡北朝,曾經在平宗身邊參贊軍機,楚勒焉賚這些平宗的親信與他都算熟識。丁零人善圍獵,一個獵物常常幾家爭奪,因此有在箭桿上刻名字以示所有權,羅邂當年入鄉隨俗,也曾經刻過一批這樣的箭,因此楚勒纔會一眼認出。
平宗手中拿着箭桿翻來覆去轉着看,若有所思:“箭是羅邂的箭,人卻未必。”
丁零人雖然入主中原已近百年,但楚勒卻是草原上長大的男兒,心思到底簡單純樸些,聽平宗這麼說了要愣一下,才能想到既然是匿名追殺,又怎麼會用宣示身份的箭。“難道是要陷害羅邂?可羅邂已經走了,什麼人要陷害他。”
平宗笑了一下,把一支箭在手指間玩得輪轉,“陷害未必,倒是個傳遞訊息的好辦法。如果不是這支箭,誰會想到他竟然會跟那個女人有關係。”
楚勒蹙眉,困惑不解:“南邊一直沒有消息回來,這女人究竟是什麼人?”
平宗望着火光出神,緩緩道:“是啊,她究竟是什麼人?”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樹枝摩挲的聲音,楚勒喝問:“誰?!”
急促的腳步聲向後退,一直到了氈帳邊上才消失。平宗和楚勒相視一笑,眼中盡是瞭然。
平宗喝了一大口酒,映着火光的眸子閃閃發亮,“楚勒,羅邂到南邊的事兒你再多查查。這女人肯定跟他有關係。”
“明白!”
晗辛回到氈帳,將窺聽到的平宗二人的話複述給葉初雪聽,末了滿心疑惑地問:“這羅邂到底想要傳遞什麼消息,哪裡有傳遞消息出這樣的殺招的。”
葉初雪面色慘淡地一笑,咬着牙閉目不言。
中秋之變的時候晗辛在外,對鳳都的情形所知不多,也只是知道長公主永德被琅琊王和羅邂聯手陷害跌了個大跟頭,至於永德與羅邂之間的恩怨糾葛,她雖有耳聞卻對詳情不甚了了,因此無法參透這場追殺背後的玄機。
葉初雪身受重傷,全靠一股倔強不肯示弱的心勁兒強撐,之前喝過的那幾口酒到這個時候酒勁纔上來,再也支持不住,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一樣,軟軟躺在墊子上,漸漸覺得頭暈耳鳴,渾身發冷,傷口像是着了火一樣灼痛,痛感沿着血脈在周身遊走,彷彿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都會讓她痛得渾身顫抖。
晗辛察覺不對,伸手往她頭上一探,只覺熱得燙手,嚇了一跳,手邊連一杯水都沒有,慌得連忙站起來想出去叫人,卻被葉初雪渾渾噩噩地拽住衣角死活不鬆手。晗辛只得在她身邊跪下,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她夙日體寒,那雙手一向涼得驚人,此刻被晗辛握在手中,卻如同一塊燒紅的碳一樣。“夫人,夫人,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晗辛輕輕地呼喚,不知道她的用意。
葉初雪睜開眼直直瞪着她,目光卻似乎穿過了晗辛的身體落在遙遠虛空不知名的角落裡。她口中喃喃地說着什麼,口齒含糊,聲音暗啞幾不可聞,晗辛要將耳朵貼近她脣邊,才勉強分辨出來:“好……難受……”她低聲說,聽上去卻不像是在訴苦,而是在用幽怨的語氣調笑,“你很難受吧……”
“我?”晗辛一怔,不由自主回頭看看身後,氈帳裡除了她們倆沒有任何人,“夫人你說什麼?”
“發現我沒死,你很難受吧。”即使被髮熱折磨,葉初雪還是笑出來,只不過笑聲沒有離脣,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又牽動了傷口,忍不住低低痛呼一聲,卻又咬牙忍住,咯咯地笑:“羅邂,羅子衾,你如今真是好手段!”話沒說完,一口氣沒上來,昏死過去。
“夫人,夫人……”晗辛又驚又怕,忍不住大聲呼喚。猛然想起柔然人治病的法子,將沒有喝完的酒倒在手心,在葉初雪的胸口和丹田用力揉搓,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這兩處都被搓得通紅滾燙,忽聽葉初雪長長地呻吟了一聲,胸口鬱結的一口氣呼了出來。晗辛知道已經將她搶救了回來,這才鬆了口氣,兩腿一軟跌坐在墊子上。
過了好一會兒,葉初雪緩緩睜開眼睛。
晗辛顧不上擦頭上的汗,過去握住她的手:“你覺得如何了?”
葉初雪回了回神,緩緩轉動眼珠四下看了看,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之前的激憤已經不復見,她像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慢慢搖了搖頭,再也沒有餘裕回答探問,轉身面向裡側蜷起身體,抱住自己的肩膀,將頭深埋在胸前,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