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宸的面色在確定嚴望終於走遠了之後便一沉到底,揮揮手讓樂府的人都下去。偌大殿中登時顯得空曠安靜了許多。
平若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平宸卻被這樣的目光刺得心煩意亂起來,盯着他冷笑:“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平若嘆了口氣。他與平宸自小一處長大,一起學騎馬射箭養狼崽子,一起隨着平宗進龍城,學經籍,同進同退,不少人都以爲他與平宸有私情,這次從金都草原進龍城,一路風言風語也聽了不少,都是平宸擋在他身前一力承擔下來,並不讓風言風語傷他分毫。所以此時心中縱是有再多不贊同,也只能壓下去。
想了想,平若婉轉地說:“他畢竟是身帶殘疾之人。”
“那又如何。”平宸冷淡地回答,“你那七叔不也是殘疾之人麼,人家還能做攝政王呢。”
他刻意將平若話中的意思擰了來說,平若卻無法明說,只得點點頭問道:“陛下急召我來是有急事?”
平宸本已經全身戒備地準備與他爭論一番,卻不料平若輕而易舉地就將這話題揭過,倒是讓他有些力氣全都用空了的錯愕,怔了怔問道:“你就不問爲什麼?”
平若在桌邊坐下,笑了笑:“你我被人非議了那麼久,若你真有這樣的癖好,怎麼咱們如今都還能相安無事?所以這肯定不是你所甘願的。嚴望此人鷹視狼顧,野心勃勃,出手狠辣而不顧物議,你將太宰這個位置交給他,等於是將刀交給強盜。此事你甚至沒有與我商議便自行決定。起初我尚有腹誹,但今日見了你們倆的情形,也就猜出了一些緣由。”
平宸愣住,實在沒想到平若竟然如此敏銳通達,準確地把握住了關鍵。他心中本有自己的計量,打算藉着這件事情與平若拉開些距離,因此刻意挑起事端。不料此時見平若這樣說,登時心頭各種委屈自苦之情全都涌了上來,面子上便有些掛不住,哼了一聲,仍然強硬地冷笑:“你又猜到了什麼。”
“這宮中宿衛全都換成了玉門軍的人。”平若將這幾日看在眼中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高車人強搶百姓錢財妻女之事也有所收斂;還有賀蘭部本來挾勝倨傲,不尊從調遣之事似乎也有所平息,其中玉門軍的作用不可謂不小。至少從這一點看來,嚴望這個太宰當得還是稱職的。”
平宸哼了一聲,咬牙道:“高車人在坊裡中被襲擊之事仍在繼續,朕懷疑當初攻城時有一批禁軍散入民居之中,還有北苑不時有流寇出沒的消息,怕也是當日被打散的禁軍和賀布軍,這些人都是隱患,除了嚴望,朕還能指望誰?”
“嚴望就不是麼?”平若嘆了口氣,“以身飼虎,終究不得長久。”
“那我還能如何?”平宸擡起頭來質問他,一時激動,也就顧不上以朕自稱了。長久以來糾結於心頭的憤懣終究還是找到了出口要發泄出來:“你舅舅剛一入城就找我要太宰,不給便將賀蘭軍全都拉到城外紮營,全然不服統領的態勢,他引來的高車人就快要將龍城當做他們自己的家了。除了嚴望,我還能依靠誰?”
“可是太宰還填不滿他的胃口麼?”平若終究還是心疼平宸,“要你如此委屈自己,畢竟你也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啊。”
“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平宸冷笑,“整個北朝,長江以北,陰山以南,寬闊廣大的國土上,知道有我這麼一號皇帝的人多,還是知道你那攝政王爹的人多?即便龍城之中,除了你,誰有真心將我當做皇帝來看待?”他激憤地站起來,快速踱步,彷彿不如此就會被胸中捲過的風暴刺透胸肺一般。
“阿若,那一日我眼看着你父王從我這個櫃龕中拿出我的玉璽在我從未見過的退位詔書上蓋印,然後我就這樣被他從所謂的九五至尊的位置上拽了下來。你們一日日都對我說我是天之子,是天下萬民之主,是天命所歸的帝王,但實際上我不過是他手中的一個傀儡,他可以生殺予奪,可以不高興就囚禁就廢棄的棋子。”
平宗一直是兩人間的一個心結,即使彼此不說,都知道他們的命運即因他而緊密相連,也因爲他而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平若最怕就是他提起此事,此時只得勸慰道:“這一切不都過去了嗎?咱們終究還是贏了。”
“吃一塹要長一智。我從你的父王身上學會了太多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信任任何人會毫無理由地幫我。與那些跪在丹陛之下捶胸頓足口口聲聲號稱自己忠心天日昭昭的牆頭草比起來,我寧願相信嚴望。”
平若擰起了眉,被他偏激而陰沉的面色駭住。
“因爲我們的交易十分明確,我給他他想要的,他爲我守護這片江山。”
平若只覺喉頭髮緊,不由自主地乾嚥了一下,十分困難地問:“他想要的是?”
平宸沒有回到,偏頭過來看着他,目光執拗倨傲,含義不言自明。
平若在心中長嘆了一聲,知道多說無益。於是轉過話題問:“陛下今日找臣來,便是爲了這個麼?”
他稱呼一變,倒是將平宸驚醒。
自入龍城後,平宸倒是學會了些帝王心術,知道不該再因兩人的私誼令人有平若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二個攝政王的想法。因此太宰這個位置寧願懸空也不肯讓最信任的平若去擔任;而尚書省門下省的政權都交予崔璨,卻留下平若不高不低地擔任了中書令的職位,就是要讓他既做自己可以私下相交的好友,又不能因爲自己的信任而任權行事。
平若對平宸的安排心知肚明,他也知道自己身爲平宗之子,只怕在平宸面前時永遠不可能如父親那樣有位極人臣的一天。但他與平宸自幼便是好友,既然已經爲了他與父親決裂,便不可能再有回頭路。而且平若心中其實也明白如今的平宸已非往日可比,君臣或是好友,只怕是不能兩全的。
因此平宸可以對平若說出之前那番話來,平若便也就順勢用稱呼的改變將兩人間的關係重新定義。
“倒也不是這件事。”平宸乾咳了一聲,斂去自己的情緒,說:“剛纔嚴望來,提起他曾派了一隊人馬往北邊搜尋……”距離一旦拉開,說話便需要斟酌,他小心地選擇稱呼:“搜尋晉王的蹤跡。那批人都是他手底下最精銳的人,他們一路向北追,一直追過了瀚海沙漠,在穹山腳下不遠的地方與對方遭遇。”
平若眉毛一跳:“對方?對方是我……是晉王?”
平宸點頭,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兵,聽活着回來的人說,人數不多,卻十分能打。”
平若強抑下心頭的狂跳,努力釐清思路:“他還活着?”
“不但活着,這轉眼便又不知從哪裡找到了兵力。好像還有粟特人插手。”
“粟特人?”平若蹙眉:“他們不是一貫都做生意麼,怎麼也攙和到這些事情裡來了?”他問完才意識過來,又問:“活着的人?難道別人都死了?”
平宸冷笑一聲:“兩千人,遇上對方五百人,結果被打得慘敗,只剩下兩百人回來了。就憑這一點,我倒是能相信他們遇見的真實晉王。”
“穹山?”平若深深思索,若有所動。
平宸留意到,問:“怎麼,你知道什麼?”
“哦,不!”平若連忙搖頭,將剛纔冒出來的記憶搖散,說:“穹山離阿斡爾草原不遠了。我猜他是要去那裡。”
“那女人跟他在一起。”
平若脫口問:“誰?”隨即反應過來,有些不相信:“那個女人?”
平宸點頭:“不會錯。回來的人全都看見她了,跟晉王在一起,舉止親暱。”他說到這裡似笑非笑地朝平若看了一眼:“難怪你母親不喜歡她。”
平若一怔:“陛下怎麼知道的?”
平宸話一出口立即後悔,這與他要拉開距離的初衷相悖,只是兩人相熟這些年,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完全改過來。他咳嗽一聲,不理睬平若的追問,肅容道:“本來晉王要殺俘虜,是那女人放了他們,條件是讓他們一路回來,遇見人就要將在北邊的見聞說出去。”
平若心中立即明白了:“他們是要傳遞消息,讓之前的殘部都去會合。”
平宸點頭冷笑:“是啊,看來他們還不死心啊。”
平若沉默不語。
好在平宸此時並不需要他說什麼,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朕就知道,他一日不死,便始終是心腹大患。他若真是遠遁到了漠北阿斡爾草原,從此蟄伏不出,朕也不是不能容他。但如今他這樣的動作,顯然是不甘心如此敗逃,還想趁此機會重新聚集殘黨,妄圖東山再起。這樣,朕就不坐視不理了。”
平若心頭微微一緊,緩緩道:“可是現在漠北大雪封山,別說茫茫雪原找人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不知深淺地闖進去只怕凶多吉少。依我看,不如等等。”
“等什麼?”平宸追問。
“等到春天雪化了。”平若思慮着說出想法:“他不是向外面傳消息麼?想來等雪化了,他的殘部也都會向阿斡爾草原彙集。屆時我們出兵一舉將阿斡爾草原拿下,便可以斬草除根,消滅所有禍患。”
平宸側目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對你父王倒是一點兒也不手軟啊。”
平若連忙垂首辯白:“當日他要將我打死在龍城勳貴面前,我們的父子之情便早已經斷了。自那日之後,我也再沒有見過他的面。丁零人不是自古就有隻知有母不知有父麼,臣姑且就當是追慕故人吧。”
平宸對這樣的回答十分滿意,點了點頭:“其實朕跟你的想法一樣,先不着急去動他。讓他們都聚集起來再一網打盡。但眼下朕比較擔心的還是外軍諸鎮的問題。”
平若一怔:“前些時日不是太宰府已經向諸鎮派遣督軍了麼?莫非有人不聽號令?”
平宸搖了搖頭:“就算不聽號令,也不會是現在這個關鍵時期。只是我聽說南朝使者龍霄當日從龍城私逃,在昭明被截獲了。如今整個使團都扣押在昭明,既不放人,也不向朝廷報告,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陛下打算怎麼處置?”
“如今既然咱們內部局勢這麼亂,總不好再跟鄰國結仇。剛得罪了柔然,總不能再得罪南朝。其實要把南朝使團放回去也還是可以的。”
“不妥。”平若搖頭:“既然陛下有心與南朝結交,便應親自與南朝使者接觸,令他們得知如今龍城局勢已經起了變化。如今咱們有意與南朝修好,並無敵意,不可讓他們使團的人帶着逃命的心回到鳳都。依臣看,還是下令命昭明那邊將使團再送回龍城吧。”
平宸仔細想了想,點點頭:“好,就依你。這件事情你去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