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望風塵僕僕地趕回龍城,來不及回到自己的府邸,直接就遞了腰牌覲見。進來時見到除了平若崔璨之外,平衍居然也在。他心中暗暗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中規中矩地行了禮,再與幾位同僚見面問好。
平宸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見他走到了平衍面前,突然笑道:“朕還是第一次見到嚴將軍穿這身太宰府的鎧甲,比你當初那一套要威風多了。”
見他如此說,嚴望只得停下腳步,轉身向平宸笑道:“這是陛下御賜,遣人飛馬送到昭明前線去的,今日陛下確實第一次見。不過以後見的機會就會多很多。”
他口中雖然用了敬稱,但語氣中卻絲毫謙恭的意思都沒有,說話甚是隨意。平若也就還罷了,崔璨卻是對這些東西最爲敏感,登時就覺得不舒服起來,想着要不要提醒他一句,剛要起身,忽覺袖子被人一拽,回過頭去,見平若正微*他搖頭。
崔璨知道平若的意思,是讓他不要與嚴望這種人正面衝突,但君臣非禮,在他眼中卻是十分刺眼,不管嚴望和皇帝是什麼關係,那是他們私下的事情。當着這麼多同僚的面如此失禮,崔璨忍了忍,終究還是忍不住。
他動作倒也不急,只是緩緩起身道:“嚴將軍,按照本朝太武皇帝所定儀軌,武將覲見當卸甲除盔。如今天氣炎熱,嚴將軍這一身鎧甲除了不合規矩之外,也確實奧熱難當,陛下,何不令嚴將軍先去更衣。”
平宸目光散淡地挪到崔璨山上,片刻,脣角露出一絲意味難明的微笑來,笑道:“崔相真乃純臣。有崔相這樣的人爲朕的朝堂做支柱,想必國運昌隆,指日可待了。”他轉向嚴望,笑道:“崔相所說有道理,可是嚴卿千里迢迢地剛回來,讓你爲了更衣來回折騰,朕也於心不忍。崔相,你看這樣如何,朕命嚴卿除去盔甲,更衣就免了吧。”
平若一旁聽着,差點兒笑出來,不禁欽佩地朝崔璨看去,沒想到這個略有些書呆子的人,居然還能想得出這麼損的主意來。
果然嚴望聽了平宸的話,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在心中估算了一會兒,覺得不值得爲這件事情掀起波瀾,這才躬身遵命。平宸尚覺不夠快意,衝高悅一擺手:“還愣着做什麼?去幫嚴將軍卸甲。”
“不用!”嚴望板着臉避開高悅,自己硬着頭皮將頭盔摘下來放在身前。這是他自奪取龍城以來,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頭上什麼都沒有戴,臉頰兩邊被平宗削去耳朵剩下的洞便毫無遮掩地露了出來。
平若不敢讓人看出自己的幸災樂禍,低頭下頭藉着乾咳消解抑制不住的笑意,側頭偷覷了一眼崔璨,見他抿着嘴微微頷首,看上去斯文俊秀,放在膝上的手卻微微張開五指,又一次拳住,便知道這件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是他與平宸的一場默契。
嚴望失去耳朵後,聽覺並不靈敏。他心中有刺,這個時候更是目光銳利地四周掃視,逼得在場內官宮人無不緊緊板住臉,不敢露出分毫譏笑的意思來。
忽然聽見身後噗嗤,有人笑了一聲。這一聲甚爲響亮,就連嚴望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心頭火起,飛快轉身,卻發現發出嘲笑的人是平衍。
平衍見他朝自己看來,笑容不改,只是說:“嚴將軍,你我算得上是一個天殘一個地缺,也算得是緣分了。”
若是別人譏笑他的雙耳,嚴望定然要將那人挖心掏肺地整治。然而平衍一上來就用自己的殘腿將他的嘴堵住,令嚴望無可發泄,只得看着他不陰不陽地笑了笑,轉身問平宸:“爲何秦王在此?”
平若這才笑道:“嚴將軍去了南邊,龍城許多事情大概不清楚。秦王如今已經被起用,任職太常令。陛下特命發還他以前的全部資財,恢復湯沐邑,還親自賜婚,將廣安長公主配與他,兩人剛剛完婚一個月。”
這些事情自然有嚴望的耳目定期向他彙報。此次他一接到朝廷的命令立即星夜啓程趕回龍城來,也是因爲感到龍城近期的變數有種向他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的趨勢。
聽了平若的話,嚴望起身向平宸躬身行禮:“如此恭喜秦王殿下了。”
“同喜。”
平宸笑道:“七郎如今新婚,讓你到我這裡來是不是擾了你的好日子?”
“不敢。”平衍無法起身,態度卻更加謙恭,“爲朝廷效力是首要職責,臣不敢以私事拖宕陛下的旨意。”
“那就好。”平宸點了點頭,眼中光芒掩去,只是說:“你們幾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今日找你們來,就是要商議一件大事。”
遷都之議,當時與聞的有平若崔璨,平衍之後也已經得知消息,此時在場只有嚴望還沒有聽說你。因此聽平宸這樣說,除了嚴望,另外三人都以爲平宸會說這件事情,不料平宸一開口便令人十分意外:“柔然圖黎可汗要來龍城這件事情想必諸位都已經聽說了。但前些日子西邊傳來消息,說柔然可汗的車駕突然半途折返,又離開了榆關向西了。”
崔璨見提到的是這件事,便不得不起身道:“回稟陛下,柔然可汗車駕折返是在七天之前。他們過了黃河之後,行蹤便有些蹊蹺。本可以直接走馳道來龍城,卻不知爲何取道榆關,繞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到達榆關後又停了差不多一個月,然後就折返了。”
這些平宸已經聽過一次彙報,便點了點頭道:“朕命人查了查,柔然可賀敦的車駕曾經離開榆關向北去,耽擱了十多天。阿若,向北是什麼地方?”
在場諸人都是熟識天下形勢的,平宸點平若來答這個問題,自然有他的目的。平若立即明白他的用意,悶聲道:“從榆關向北穿越大漠最狹窄的地方,就進入了漠北草原,那裡到阿斡爾湖只需要三天時間。”
嚴望騰地一下坐直了,問道:“可賀敦是去見晉王了?”
平宸哼了一聲,緩步來到平衍的面前,笑道:“我聽阿姊說,柔然可賀敦與她是舊識,與那個女人也有很深的淵源。”
這是“那個女人”第一次被在這樣的場合提及,但是這間大殿中,上至平宸下至高悅都已經深切知道這四個字所代表的的那個人意味着什麼,一時間大殿之中竟然沒有人再接話。
崔璨平若平衍三人都與葉初雪的關係複雜不好開口,於是嚴望只得問道:“柔然人跟晉王在謀劃什麼?”
平宸朝平若瞟了一眼,平若會意,起身來到一旁屏風上懸掛的地圖,“如果柔然可賀敦確與那個女人關係密切,也許他們秘密會面,就是爲了爲晉王爭取柔然可汗的支持。晉王在漠北,糧草供應十分有限,但如果得到了柔然人的支持,他再與漠北丁零聯手的話,就會對龍城形成很大的威脅。”
嚴望點了點頭:“這確實有可能。”
平宸道:“這次調嚴將軍回來,就是商議此事。晉王和柔然決不能聯手,此事關乎龍城的安慰。”
嚴望點頭:“此事包在臣的身上,有我在,定然不讓晉王越過大漠南下。”
平衍一直沉默,衆人也都知道他與平宗的關係。因此今日平宸叫他來商議對付平宗的策略,他心中本就十分疑惑,直到此時見嚴望拍着胸脯將解決晉王的事情攬下來,他才突然恍然大悟。
平宸和平若謀劃遷都,卻在此時連一個字都不肯透露,可見他們並不打算讓嚴望知道這個計劃。把嚴望調回來在北方抵擋平宗,方便平宸親政南方,這也確實是一個可行之道。而他們之所以要讓他在場,就是爲了要讓他把嚴望守北疆的消息通知給平宗。
平宗與嚴望之間是死仇,這兩人如果針鋒相對,只怕嚴望會吃大虧。
平衍心頭飛速盤算,這個樣子看來,平宸和平若是打算藉着遷都之事,將嚴望這個一直牽制着皇權又野心勃勃的太宰給擺脫掉,爲此他們寧願將龍城讓給平宗。
平衍一時心頭極亂。這的確是平宗奪回龍城的最佳機會,但如果平宸平若成功遷都,以雒都之前幾百年經營下來的城防,要想再攻取簡直如同逆水行舟,難度加倍。因此平宗若要防止北朝分裂,唯一的機會就在於取得龍城之後火速追擊,將平宸平若截擊在半路上。
他思慮既定,便打定主意任由平宸平若聯手陷害嚴望,自己一言不發,等到衆人已定了方案,便一同告辭。
不料平宸卻叫住了他:“七郎留步。”
平衍一怔,只得揮手命前來擡步輦的少年退下,眼看着平若崔璨和嚴望都退出了大殿,這才問:“陛下?”
平宸笑道:“七郎上回你我單獨在此可是狠狠地打了一架。打得朕都怕了,要留你下來單獨說話,還得多思量思量。”
平衍但笑不語,只冷眼等着他說話。
平宸也不肯多說話,走到他身邊,伸出手來,掌心突然垂下一樣事物,在平衍的面前晃來晃去。
平衍一眼就認出來,正是他之前給晗辛的白玉兔子。
平宸笑道:“我跟阿姊說過,她若與你婚後過得幸福,我便將這東西換給她。”
平衍耳邊嗡地一聲,擡起眼看着平宸,見這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長得十分高大,面目也如同所有丁零平氏一般,深刻英俊,只是脣角那絲微笑不管怎麼看,都有一種不懷好意的意味。
見他一時只是盯着自己看,平宸笑了笑道:“我跟阿姊說的是,如果她跟着你過得不好,便可以回來找我,我們丁零人沒有那麼多講究。”
平衍面色遽變,一把攥住平宸的手腕,咬着牙問:“你對她做了什麼?”
平宸被他捏得鑽心的痛,卻咬着牙不肯喊叫,黃豆大的汗水順着額角滑落,只是一味地笑:“她什麼都不曾跟你說過嗎?”
這句話卻已經坐實了他所有最壞的猜想,平衍只覺頭暈腦脹,彷彿被人按進了水中,憋悶得無法呼吸,“你……”他咬着牙,很不多過去打他一頓。但身體還沒有動,斷肢已經傳來了虛妄的痛,令他心頭一凜,登時沒有辦法動彈。
平宸猶自不肯罷休,惡毒的話如同毒蛇一樣從他口中冒出來,撕咬住平宸的喉嚨:“畢竟七郎如今這個樣子,如何能讓她做一個正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