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臨睡前又找來樂姌,見她有些心神不定,問道:“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什麼你還不知道麼?”樂姌冷笑。這屋裡實在太熱,她也無所顧忌,索性將身上夾衣脫了,只穿着一件單衣,仍舊一頭的汗水,“南方這個時候還熱着呢,這裡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你還老要叫我到這裡來。”
平衍並不爲她的態度所惱,淡淡地說:“我可以去找你。”
“你可千萬別!”樂姌連忙擺手,一下子從他的榻邊站起來,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退了好幾步,離得老遠:“你動一動得驚動多少人。不到天明只怕全龍城的人都知道你夜裡宿在我的房裡了。”她冷哼了一聲,滿面不平之色:“我纔不擔這個虛名。”
平衍輕輕一笑,問道:“爲什麼?嫌我是個殘廢?”
“你嘛……”樂姌上下打量他:“殘是殘了,廢倒未必。如今晉王不在,這龍城不全靠你在主持大局?你要是敢趁着他沒回來,自己登基做皇帝,我倒是不介意擔這個虛名。可勸了你多少次,你硬是不肯聽。”樂姌焦躁地用手扇着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你怎麼就一點兒野心都沒有呢?”
平衍淡漠地看着她,甚至懶得回答一句,只是指着榻邊說:“你別亂跑,坐過來,到這邊來說話。”
樂姌固執地站在原地與他對峙。平衍也不強求,自己脫了披在身上的錦裘,躺下,眼睛卻大睜着,望着帳頂忍冬花的花紋,輕聲問道:“你上回說她是漁夫家的女兒?”
“是!出身低賤!”樂姌嘴上不肯饒人,像是存了心要激怒他一般。
平衍側過頭看着她冷笑:“你又比她好多少?”
“好多了。”樂姌語氣中滿是自矜:“家父是匠作監主簿,後來晉爲將作大匠,封任都侯,豈是她一個滿身魚腥味兒的野丫頭可比?”
“你爲南朝皇帝生下獨子,自己成爲太后,你父親居然也就只是封侯而已?”平衍笑了笑,“看來永德公主不怎麼買你的面子啊。”
“你!”樂姌最恨人家說起她被永德壓制的事,此時盯着平衍,見他嘴角掛出淡淡的笑容,卻又無可奈何,只得恨恨地哼了一聲,放緩語氣,“你不過是嫌我說了她的壞話。”
平衍並不否認,“明白就好。”
樂姌終於走到他的牀榻旁,在牀沿上坐下,藉着燈光打量他的面孔。眼前這個全龍城最舉足輕重的人看上去不過是個身體虛弱的年輕人,枯瘦的面孔,黯黃的臉色,在寬大的牀榻上顯得尤其瘦弱。也不知怎麼,她心底深處一塊柔軟的地方就被這瘦弱給打動了,雖然明知那只是個假象,明知道這人虛弱的外表下有一顆對人對己都強悍冷硬的心,還是沒有能忍住嘆了口氣:“晗辛這人一向沒什麼原則。你對她好,她便對你好;你若對她不假辭色,她一定更加冷硬地回報。她這人,太過倔強固執,不懂得融通妥協。”
平衍在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就閉上了眼睛,隨着她的述說,回憶着以前的點點滴滴,禁不住微笑起來:“是這樣,她就是這麼個人。”
樂姌沒好氣:“既然都知道,還要跟她決裂到這個地步。既然決裂了,還要每天拽着我來說她以前的事情,就沒見過你這麼拖泥帶水的男人。”她想了想,覺得還不夠盡興:“不對,連上女人,也沒幾個比你更不乾脆的了。”
平衍默默聽着她的數落,並不回嘴,反倒希望樂姌的話能夠再惡些,再毒些,希望她的話能像有毒的鞭子一樣,一下下抽得他遍體鱗傷,再不能復原,從此潰爛發膿,終至消融在夜色裡纔好。
彷彿只有那樣,才能將積聚在胸口的那團蝕骨的苦水釋放出去,才能從無盡的長夜中解脫出來。
樂姌看見了他脣邊那一絲微笑,沒來由地渾身一寒,於是起身將剛纔脫掉的夾衣披上:“你這人太奇怪了。不去珍惜已經在眼前有了的,非要等到失去了才又在這裡回味遙想,活該你一輩子就這麼孤苦下去算了。”
她說完走到門口,猶豫着要不要拉開門走出去,又擔心沒有平衍的許可擅自離開,這人不定會用什麼樣的法子整治自己。
突然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來,有人在外面低聲急促地說:“殿下,有急事要稟報!”
樂姌一驚,扭頭朝平衍看去,見他也已經撐着身體坐了起來,便說:“你把衣裳披好我再開門,不然涼風進來你又會要生要死地病上一輪。誰耐煩在你牀前做孝子。”
平衍壓根不理睬她的刻薄話,但到底還是穿好了衣服,看着她點了點頭。
樂姌這纔打開房門,說道:“殿下已經歇下了,怎麼還來打擾?”
外面傳話的是厙狄聰。自當日晗辛隨着崔璨離開龍城後,他就仍舊被調回來在王府中衛戍。他是在瓜棚外見過樂姌的,此時見她從秦王房中出來,不禁一愣,登時聯想到了晗辛的模樣,心頭不禁一寒。
樂姌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沒好氣地說:“別亂想,我是來給你們秦王講故事的。”
平衍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厙狄聰連忙走到平衍牀榻邊:“晉王回來了!”
平衍怔了怔,突然撐着牀欄要起身:“他在什麼地方,我去見他!”
“晉王剛纔進了城,已經吩咐不得驚擾旁人,他親自來王府見殿下。”
平衍高聲喚道:“阿嶼,阿嶼,快來給我更衣!”又對厙狄聰道:“快,通知管家,準備迎駕。”
厙狄聰答應了一聲就向外走,與樂姌擦肩的時候,恍惚聽見她冷笑了一聲。他心頭詫異,不禁多看了樂姌一眼,到底不能多做停留,只得匆匆離去。
阿嶼遲遲沒有來,平衍等不及,自己伸手去夠搭在一旁紅衫木架子上的長袍,眼看着始終差着一點兒怎麼也觸不到,自己倒是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幾乎跌下牀去。幸好樂姌還沒有走,奔過來扶住他,又爲他將衣衫取來。
平衍略有些狼狽,低聲道:“多謝。”
“你該謝我的事情多的是,卻撿了最無關緊要的。”樂姌知道這人彆扭,衣服遞過去後,便後退一步,袖手在旁邊看着他,說道:“你該再想想我跟你說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你跟我說的話?”平衍有些詫異,“你跟我說過什麼值得多想一遍的話麼?”
樂姌氣得瞪他一眼:“好啊,不值得多想,你問我那麼多晗辛以前的事情也就是聽聽笑話嗎?”
“你現在提的也不是晗辛那些事兒吧。”平衍自己穿好衣服,仍不見阿嶼,略顯得焦躁,提高聲音又叫道:“阿嶼,阿嶼!”
突然聽見外面平宗的聲音響起:“你別叫他了,我讓他給我去找點兒吃的,他聽不見你喊他。”
平衍變色,掙扎着要下地。樂姌連忙過去扶起他,低聲道:“你這樣子又不能下拜,不如呆在牀上。”
平衍壓下怒氣要推開她:“你讓開。”
“我讓開可以,”樂姌在他耳邊輕笑:“別忘了我說的話,這皇位你也是可以爭取一下的。”
平衍緊緊抿住嘴不吭聲。平宗已經推門進來。
自從平宗率部征伐金都草原到現在,他們兄弟倆已經有將近九個月沒見過面,這中間滄海桑田,時局幾度翻覆,兩個人也都各自經歷了生死之劫,切膚之痛,如今在這寒露之夜驀然重逢,都不禁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阿……阿兄……”平衍唯一的一條腿垂在牀邊,愣怔地看着平宗,低低喚了一聲,見他向自己走來,突然有點慌張,一把推開攙扶着自己的樂姌,伸出手去:“阿兄,你終於回來了。”
樂姌被他推到一旁,倒是也不着惱,微微一笑,垂首繞過平宗向門外走去。不料還沒到門邊,忽然聽平宗說:“南朝太后,紆尊降貴地服侍你,阿沃,你的架子好大。”
無論如何樂姌都想不到平宗從進門到現在連一眼都沒朝自己瞧過,卻能一口拆穿自己的身份,不由驚得回頭望去,卻見平宗立在平衍的面前,壓根不在乎屋中還有旁人。
平宗看着平衍微微皺眉:“你怎麼瘦成了這樣?”
平衍放在腿面上的手漸漸攥成了拳。他似乎想要避開平宗的目光,低着頭一直不肯回視,只是低聲道:“阿兄終於肯回來了麼?我爲你守這龍城沒守住,害你在外面流落吃了許多苦,如今總算能將龍城還給你了,你卻不肯回來看一眼嗎?”
平宗長嘆一聲:“阿沃,你老實告訴我,葉初雪是不是你讓人給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