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重的鐵鏈纏滿全身,金禪網的束縛也越發的緊了,每一次呼吸都成了煎熬。然而被綁在木樁上的碧璽,卻顯得十分輕鬆,隱隱地還帶着笑意。
寧王的登基大典,她有幸參加,算是彌補了上一世的缺憾。看過去那個男人,的確適合站在至高處,睥睨衆生。
而且,寧王追封惜綠爲惠寧皇后,卻只叫那晏姝做了個普通的妃嬪,如此不顧衆異任性而爲不計算半分好處,也都是爲了惜綠。
最終,寧王也算沒有負了惜綠。兩人間如此的結局,還有什麼可遺憾的。
至於她碧璽,自始至終,連個名字都沒提,連個臉都沒露,不過是個匆匆過客,暫時借宿而已。
寧王拿她祭天,她便留下這肉身當做宿資,再無相欠。
其實封清明也並非那般無情狠心,或許那之後,他也遇到了讓他願意不顧一切的女人。只是那個人,上一世,這一世,一直都不是她。
看清了也好,各人有各人的命數,何必強求?修道之人,不該如此貪心,如此放不下。
他登上他心心念唸的帝王之位,她轉身離去,做她冷麪無情的碧霄天君,成爲天界第一的女上仙。兩人都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他會活得很好,她也會過得很好,這便是皆大歡喜。
禮官終於唸完拗口兀長的祭辭,兩個白袍的小官舉了火把點燃碧璽身下的木柴。秋天乾燥之季,火焰一下子便竄了上來,薰得人張不開眼睛。
碧璽閉了眼睛,感覺到那泥做的身子在一點點地融化,雖然很想多待一刻,但元神早已等不及,脫了出來。
這就是這一世的結局了。
寧王看到那火焰之中綠光一閃,似是有個人影懸浮在空中,忙喚道:“國師,那女鬼似要逃脫!”
“放心,小老兒在外頭布了一層青蓮業火,凡人肉眼看不見,一準叫她無處可逃。”神算李如今成了李國師,衣冠楚楚,只是那滿臉花白鬍子依舊不肯打理,遮住了大半的面孔。
寧王仔細看了,那人影在空中漸漸變得清晰,碧綠長袍,黑髮及膝,五官是竟有幾分西賀人的深刻,深凹的眼眶中,綠色的眼眸寧王一輩子不會忘記。
“咳,這個女鬼,好像是越來越清楚了?”碧璽的眼睛淡淡掃向寧王,無喜無悲無怨無仇,叫寧王不敢對視,轉頭問神算李。
“有青蓮業火在,不用擔心,不用擔心。”神算李隨口敷衍着,心中卻隱隱開始不安。
只有靈力越強,法力越高的上仙,元神才能顯出形象,甚至於趨向於實體形態。比若那些神族的上神,是真身還是神元,早已沒了差別。
方纔還只是淺淡人影的碧璽,忽而間變得如此清晰,竟像是仙身在此一般。難道這一會兒功夫,她的靈力變長了這許多?莫非她這般,真的度劫成功了?
青蓮業火能燒個上仙的元神,但天尊,卻是從沒燒過的。
正想着這些,天色忽然變幻,青天白日轉瞬間成了黑雲壓城,日夜顛倒。神算李能夠感覺到,天邊散發的強大的神力,以及毀天滅世般的怒火。
片刻之後,瓢潑大雨,澆滅了普通的火焰,也露出了青蓮業火本來的顏色。
不用說,一定是暴露了。神算李臉色僵白,所幸大半的鬍子叫人看不清他的臉色。他故作悠閒地坐到國師特享的位置上,將身體支撐好,然後在那神力與仙氣四溢的掩護下,脫了肉身逃回天上。
不得不說,神算李這個時機選得非常好。紫耀只顧着發火,碧璽則因沫靈草突然爆發的靈力手足無措,無人注意那小小一點仙氣路過。只有跡夜,微微開了眼睛,看了眼神算李逃離的方向,復又閉上眼睛。
好不容易適應瞭如此強大力量的碧璽,雖然也發現了青蓮業火的不同尋常,但此刻就算是太上老君的三味真火,怕是也奈何不了她。
元神強大到可以不需仙身,自己用仙力幻出一個軀殼來保護自己。那青色妖豔的火光在眼前跳動,碧璽視而不見,直接穿了過去。原來,這便是力量。
然而纔剛走到一半,那強大的力量忽然就弱了下來,瞬間消失,甚至連虛影都不能支持,只留下元神完全暴露在火光中。沫靈草蓆捲了她身上所有的力量支撐方纔的強大,而到如今,卻一點不剩下。
碧璽來不及去想發生了什麼,便已熱得無法思考。身爲上仙,碧璽的元神是強大的,便也註定了這一過程的漫長而痛苦。青色的火焰一點點地灼燒她的元神,然後毫不留情地剝落,吞噬,繼續灼燒。她努力地躲,卻只發現四面八方涌過來的都是那青蓮業火。
很熱,也很疼,從未想象過的痛苦。但碧璽此刻更多的是恨是怨,是自己也無法言明的瘋魔。那時三道天雷迎頭劈下,她還能清楚冷靜地分析狀況,找到最佳的逃脫辦法。現如今,似乎連頭腦都被燒沒了。
願以身飼這烈火,讓它燒盡這裡一切!
腦中忽的冒出這樣一個念頭,碧璽嚇了一跳,但心底那個消不去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天道不公,何必循道?泯滅天性、凌駕自然、枉稱道義。
修道成仙,還要受盡那萬般刁難刻薄。天上的仙人,斤斤計較厚此薄彼,從來只針對她一人。地上的凡人,步步緊逼萬般利用,要叫她退無可退。
她自淡薄,不與人計較,卻不是她真的無所謂。她努力着和善大度,不求人見人愛,只求別人莫要欺她輕她;她盡力着與人爲善,不求他人回報,只求莫來招惹。
謹小慎微,如此爲仙,何苦何必?不若成妖成魔,隨心而爲,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不等因果報應,自己便做了那主,多麼痛快淋漓!
碧璽,你這千年的辛苦修煉,真的甘心將元神隕於此地?之後,寧王只當燒死了只女鬼,安心創建他的太平盛世;天上男仙只當除去了心頭大患,從此逍遙混日。
這真的是你要的結果?
“不要!”碧璽頭脹得似要裂開,卻還在壓抑着自己,咬着嘴脣不肯放鬆。生怕一不小心,她真的會發瘋燒了這皇宮,燒了高臺下那羣冷漠旁觀的凡人。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清朗如玉石相擊的聲音,帶着那撫慰人心的清涼,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碧璽的身後。
“紫、紫耀?”眼睛早已睜不開,身上也沒了感覺,只是憑着記憶,叫出了那個名字。
紫耀張開了個結界,將那青蓮業火隔離在外,聽碧璽此言,忽然激動起來:“誒!碧兒,這可是你頭一次主動喚我的名字!”
這一句話,一下子就讓碧璽發昏的頭腦清醒了過來。剛剛的煩躁迷茫也成了過往雲煙。碧璽,又變回了碧霄天君。
“多謝上神相救。這青蓮業火極爲霸道,上神能否先帶仙下離開此地?”
“你不叫我紫耀,我便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碧璽咬咬牙,從喉嚨底蹦出“紫耀”二字,然後急着道:“請先帶我離開。”
“離開是自然的,但你現在這個樣子,一旦動了,稍有不慎元神便會四分五裂,甚至再修不回來。”紫耀的語氣平淡無奇,好像碧璽只是受點小傷,片刻就好。
但平日的他,即使碧璽只是受了點小傷,也一定會大呼小叫,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
碧璽唯有苦笑。自己的元神,自己如何不知。方纔似是已經要玉石俱焚了,現在清醒過來,而元神受損已經十分嚴重。她只是不想留在這裡狼狽,就算元神要隕要逝,也不要在這裡。
“這青蓮業火是妖界之物,燒的,便是仙人的仙氣。我且設界將你的氣息隔了,那業火一會兒便就滅了。趁這個功夫,我先幫你療傷吧。”
療傷?從未聽說過紫耀神君還精通醫療法術。碧璽想到他隨手便拿泥捏人,難道此刻也準備用泥土幫她修補元神?
碧璽張嘴正要拒絕,紫耀不知拿了一團什麼東西塞進她嘴裡,一下子堵到喉嚨。碧璽呼吸困難,不自覺便先嚥了下去,才問:“你與我吃了什麼?”
紫耀神秘一笑,臉色卻又幾分緊張。
碧璽只覺得那東西吃進肚子冰涼沁脾,宛如涓涓細流一路滲透。正覺得舒服,忽然一下子又成了洶涌洪水,將她整個人吞下。
紫耀見碧璽雙眼翻白,竟昏了過去,緊張終於成了慌亂。
這時風停雨歇,天邊一抹朝霞似的紅雲飄來,直到了皇宮頭頂盤桓。衆人擡頭,流光熠熠絢爛多彩的尾羽,烈焰般鮮豔奪目的翅膀,即使只是聽過傳說,即使從未見過,也在看見的瞬間知道了它的名字——浴火鳳凰。
“皇上登基之日,引得鳳凰前來繞樑,乃是大吉之兆啊。”羣臣紛紛向寧王敬賀,口呼萬歲。
而寧王盯着那鳳凰,閉嘴沉默,一言不發,目光愈發的深沉。
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它了,是幻覺,還是真實,如此神蹟之下,怎能分得清楚。所想到的,只是自己的渺小,只是他的惜綠……
紫耀懷抱着碧璽,已經坐上了鳳凰。那鳳凰把青蓮業火當做甘泉般都吸進了口中,護出一口紫青色的氣團,然後筆直衝向了天空,卻又打了個急轉彎,繞了下來,帶上了被紫耀丟在屋頂上的跡夜。
這一回頭,倒看清了寧王那半是驚恐半是猙獰的臉。紫耀哼了一聲,見他目光直勾勾看着自己懷裡的碧璽,十分的不爽。
於是腳下用力,鳳凰尾羽一擺便到了寧王上頭。紫耀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冷冷道:“凡夫俗子,也敢弒神戮仙,真是好大的膽子。”
寧王后退一步,強自挺直了身子,那耀眼的光芒叫他不敢對視。他轉頭看了神算李一眼,神算李竟然還端坐着垂首不語。
“國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神算李沒有回答他,紫耀揮手一道天雷,將神算李劈了個正着。神算李滾落下來摔在地上,卻早已是具死屍。
鞭屍畢竟不是紫耀的癖好。唆使者跑了,而執行者卻還在。紫耀又把目光放到寧王身上,邪邪笑道:“就算你在人間做了皇帝,卻別真當自己是天子了。須知有種罪,遭天譴。”
紫耀的眼中又閃現出紫色,他伸手,喚來又一道天雷,劈向那高臺之下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