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留行

瞟了一眼散落的紙, 陳述之便知道是那封信。他垂下目光,“您都看到了,沒什麼好解釋的。”

這就是承認了。樑煥沉默半晌, 一陣陣無法命名的情緒在腦海中衝撞。他仍然沒有擡頭, 開口時, 話音已含混不清:“明日去了那邊, 就別回來了。你不欠我什麼, 不要讓我牽絆了你。”

他說完,又是一陣靜默。他稍稍擡眼,看見陳述之仍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 不禁冷笑。都到這個時候了,他竟還是如此恭敬。

“別跪着了, 去拿你的東西吧。”他淡淡地說。

陳述之起身時,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快速看了一眼他的面容,卻剛好與他目光相對。那一剎那, 他整個身子震了一下,慌忙轉過身去掩藏情緒。

他收拾東西,其實就是去梳妝檯上拿了一把梳子、一條髮帶,又去書櫃上拿了一些本子和紙。樑煥見到,別過頭道:“不許扔, 你不要就留給我, 我還想看。”

“我沒有要扔, 我留給您的東西挺多了, 您也讓我帶走幾樣吧。”話音帶着一些乞求的意味。

樑煥的話音沒有一絲波瀾:“帶這些做什麼, 總歸是有一段過往的,給別人看見多不好。”

“還是說, 在你眼裡根本什麼都沒有。那你拿這些東西又是做什麼?”

聽到這幾句,陳述之再忍不住,淚水沿臉頰滾落,肩膀劇烈地抽動着。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後退兩步,面對他垂着頭道:“我沒有別的事了,先走了。”

“等等!”樑煥高聲叫住他。

“不是明天才走麼?那今天這裡就仍然是你家,我就仍然是你家人!”

陳述之不敢再退,只能原地站住。他不想再最後體會一夜和他待在這裡的感覺,他真的只想看一眼,看得多了,就藏不住了。

見樑煥朝他招手,他便去到他面前,沒想到立刻被他按進懷裡。

這個懷抱他太熟悉了,自己在他的臂彎之間待過很久,習以爲常之後,有時甚至覺得這裡本該是自己的。可今日他身上的氣息是如此陌生,才提醒了自己,從一開始便沒有佔有的資格,遠不能與他的很多事相提並論。

樑煥趴在他肩上低聲啜泣,他被帶得也很難受,卻不知道自己能給出什麼迴應,只能用力攥緊拳頭抵抗眼淚。

“爲什麼……行離,爲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我犯過錯,就永遠也抹不掉了?我已經很努力了,我以爲只要一直對你好,你遲早會原諒我,沒想到掙扎了這麼久,最後還是比不過別人……”

這樣的問題陳述之根本無法回答。可見他沉默,樑煥卻拍了拍他的背,“你告訴我好不好,你給我個明白,我就沒有遺憾了。”

他只得說:“不是您想的那樣。是我不好,辜負了您。”

樑煥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聽見盧隱讓人傳了晚膳。

看着小太監把一盤盤菜端上桌,樑煥終於鬆開抱着陳述之的手,拉他到桌邊。他的話音故作輕快,其中哽咽卻遮掩不住:“你也沒吃飯吧。到那邊吃不到中原的菜了,西北的吃食又幹又辣,吃了上火,我沒法再給你送藥了,你要愛惜自己……”

“好。”他想表達感謝,卻只說出來一個字。

樑煥仍把兩個凳子擺在一起,拉着他坐下,像平常那樣從桌上挑了一盤清秀的白玉豆腐,夾起一塊喂到他嘴邊。

陳述之愣愣地望着那塊豆腐,覺得吃不吃都不太合適。

“最後一次。”

聽到這話,他猶豫片刻,還是張嘴咬住了那豆腐,和着喉頭的淚水吞下。

見他順從,樑煥自己就不吃了,一口一口地給他夾桌上的每一道菜。

像之前一樣,樑煥餵飯不知道對方的飢飽,總想讓他多吃一些纔好。可陳述之這次沒有喊停,他喂什麼吃什麼,吃撐了也不肯說。

以後就再沒有人做這麼傻的事,吃個飯都要喂到嘴邊了。

飯後,陳述之才起身便被樑煥按在椅子上。樑煥散下他的頭髮,用他要拿走的那把梳子去整理。

桌上點着一盞不甚明亮的燈,雨水輕敲的背景下,反而顯得室內靜謐安穩。

“我還記得當時,你拿着這梳子誇了句好看,我就想買了送你。我當時多傻呀,以爲你收了我的東西,就是信了我的瞎話,最後傷了你的心……”

梳開他的頭髮,他又用那髮帶去捆束。

“我真是不識好歹,爲了這件東西就跟你生氣。其實我能理解,知道你爲何不肯收,只是想讓你跟我一樣想法。現在看來,我真不該去計較那些小事,不該讓你難過……”

他明明十分仔細,卻把他的頭髮收拾得亂七八糟。

再去桌上拿,他拿到了本子和紙。

“行離,再給我寫幾個字吧。你的字好看。”他拿出筆墨。

這樣的要求陳述之實在無法拒絕,他握着筆問:“您要什麼字?”

“隨便什麼都好。”

他運筆很小心,手卻一直在抖,每個筆劃都是歪的。他勉強寫完,覺得實在太難看,只想撕了。

“幹什麼,”樑煥攔住他,“不滿意就再寫一張,這個給我。”

他拿過那張紙,紙上寫着一首詩,燈光跳躍下,他覺得這首詩十分熟悉。

他回憶片刻,發現這就是那年元旦,他送了自己一整本的詩,自己回給他的那一首。

所以,他背下來了麼?

就算是這樣,那也是當時背的吧。時過境遷,他只是還記得而已。

陳述之沒有寫第二張,只是坐在那裡發呆。樑煥收好他的字,緩緩道:“我會好好保存的,和你給我留下的所有東西一起。等過幾十年,等我老了,就拿出來看看,想想我年輕的時候,竟願意爲了一個人放棄一切……也不知道到時候,還會不會有這樣的執念。”

他說完,看到陳述之的肩膀一陣陣地起伏,桌上的紙被滴下的淚水打溼。

他猛地將雙手按在他肩上,“行離,你哭了,你也捨不得我的,對不對?”

“不是。”

眼淚還在繼續掉,他第一反應就是說個“不是”,卻說不出來應該是什麼。

想了很久,勉強湊出一句:“我是覺得對不起您,覺得愧疚。”

樑煥慘笑,手慢慢從他肩上掉下來。捨不得?他捨不得只會是因爲對自己還有未盡的義務,也不是真的捨不得自己這個人。

這一個晚上,樑煥也沒幹別的,就是陳述之待在哪裡,他就在旁邊看着他。就着細密的雨聲觀賞他的面容,許多行將褪色的記憶便重新浮現在他眉眼間。

到了該休息的時候,樑煥洗過臉,然後站在牀旁一動不動。

陳述之便明白了,如往常一樣爲他更衣,又爲他鋪牀,把他扶到牀上去,幫他蓋好被子。做完這些,他吹了燈,轉身要走。

“你去哪裡?”樑煥再次叫住他,“你一直都是跟我睡的。”

陳述之沒辦法,只得聽他的話回來,自己換了衣裳上牀,緊靠着牀邊躺下,離他遠遠的。

樑煥就知道他會這樣,一把把他拉到身前,一雙黑眸專注地凝視着他。

見他如此,陳述之想起今晚他把什麼都說成最後一次,那這件事也要有最後一次。於是他主動湊過去,手放在他胸前,擡頭吻他。

然而樑煥側頭避開他的吻,輕輕把他推開,“不要了。我就看看你。”

看到他是這個反應,陳述之自嘲地笑了笑,也對,現在換他嫌自己髒了。

樑煥慢慢把他擁入懷中,整個身子與他貼合,卻沒有半點慾望,只覺得面前的人如初春的日光一般溫暖。他手上用力,緊緊擠着他,似要與他合二爲一。

“行離……我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我那麼需要你,你可憐可憐我,你要我怎樣都行,我都答應……”

他的話音十分小心,他猶豫了一個晚上,這話從剛見到他時就想說,可又不敢說。他沒有比這幾句話更好的辦法了,他怕說完還不行,那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陳述之被他擠得有些悶,這話聽在他耳朵裡,覺得樑煥確實有些可憐。仔細想想也是,從一開始認識他,他就喜歡追着自己討好賣乖。如今這個樣子,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和他過去的千萬次伎倆一樣,看着可憐罷了。

“陛下不能同我說這樣的話,您該有您的威嚴。”

“我不要威嚴,我什麼都不要……”

聽到他這些話,陳述之實在無法無動於衷,只能十分克制地安慰着:“不過是日子久了,一時間不習慣而已。等過上幾個月,您再想想今天……”

然而樑煥並沒有被他安慰到,呢喃道:“我以前也想過,若你要離開,我一定會強把你留下。可真到了這時候,我又覺得不能那麼自私……要是以後別人對你不好,你想我了,就回來這裡,好嗎?”

說着這話,樑煥覺得自己實在是賤。人家已經說得那麼明白了,自己還要陰魂不散地纏着他,連他的以後也不肯放過。

不過是在無力撼動的絕望中,強行找一點希望而已。

陳述之往後挪了挪,從他身上離開,低着頭,“我不能答應您這個,不然,我怕您真的會……會等。”

“你答不答應,我都會等。”

陳述之被這話嚇到,他忽然覺得,也許樑煥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真的相信吧。可那也是因爲他初嘗情愛的滋味,被強烈的快感衝擊,一時意亂情迷,誤以爲那就是一生一世。只要抽離出來,用上一年半載的,怎麼都好了,那時纔會覺得現在有多麼幼稚和愚蠢。

他坐起來,一邊下牀一邊道:“我還是走吧。”

“不要走……”樑煥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離開,“你回來,我不說,不說就是了。”

他都這樣說了,陳述之只得回去,重新躺到他身邊。一躺下,就又被他抓進懷裡。

雨水落地的聲音最能催人入眠,但這一夜,樑煥直到天亮也沒有閤眼。

他以爲陳述之在自己懷裡睡得安穩,卻不知道他雖然閉着眼,卻聽了一夜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