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之正在自己的房間收拾東西,雍州會館的老闆娘敲開他的門,給他端來一碗青菜粥。
青菜粥……他愣愣地盯着那個碗。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滿身傷痕,又淋了雨。自己怕他沒力氣,讓會館的夥計隨便弄點給病人吃的東西,就弄了一碗青菜粥。
那時候只覺得他很可憐,同情的感情怎麼之後發展成了那樣?
意識到自己在想這些,他趕緊管住自己的思緒。
“陳公子,你在收拾東西?是我這兒住得不舒坦嗎?”老闆娘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包袱,疑惑地問。
“不是,我……”陳述之回頭,若無其事地笑笑,“我要走了,離開京城。”
老闆娘一驚,皺着眉問:“還沒到授官的日子吧?陳公子去哪?”
“沒想好去哪,就打算先離開這裡。我不當官了。”
“爲什麼?”
陳述之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靜謐的夜晚,雍州會館整棟樓都格外安靜。陳述之雖然努力地放輕,那一堆書還是砸出了不小的聲音,附近幾個屋子的人都聽得清楚。
一位房客聽見聲響探出腦袋,正好遇見老闆娘經過,便問她:“那是那個陳公子的房間吧?他做什麼呢?”
老闆娘隨口回答:“他收拾家當呢,明日要離開京城了。”
那房客“哦”了一聲,知道這聲音不會持續太長時間,便縮回房間裡去了。然而他倆都沒看到,樓梯上站着的一個人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這個人名叫王潛,是雍州除了陳述之以外另一個取中的考生。他會試時成績還不錯,殿試卻掉到了三甲末尾。
他看着陳述之的成績十分眼紅,再加上從前就與他有過節,所以時常對他冷嘲熱諷。陳述之卻並不跟他計較,還算是禮貌相待,也並不知道他對自己有多少怨恨。
待到走廊裡沒有人了,王潛便走到陳述之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問:“行離,你在嗎?” щщщ ⊙ттκan ⊙¢○
收拾東西的聲音一停,陳述之輕輕打開門,把王潛讓了進來。
王潛打量了一圈,發現房間裡確實亂七八糟地放了好多東西,便問:“你弄這麼亂,是要搬走嗎?”
“是啊,”陳述之淡淡地笑着,“明天一早我就離開京城。”
王潛頗爲訝異,“爲什麼這時候走?你要去哪裡?”
“也不知能去哪,就先回家吧。”陳述之沒有回答他的前一個問題,但後一個問題他說的是實話。雖然他知道王潛看不慣自己,但也不能攔着自己不讓走吧。
“好不容易考中,現在走還怎麼做官?”王潛還是問出了最想問的問題。
陳述之就知道他會這麼問,雍州的這幫人裡,最官迷的就屬王潛了。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原本也沒有很想做官,走了,不做了。”
王潛當然不可能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問到這裡已經足夠了。
*
王潛花錢託了人。
他找的是遠近聞名的貪官,御史大夫張鑫田。他是最高級別的御史,手中有大量人脈。市井傳聞,只要給錢,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王潛所託之事非常簡單:把陳述之要走的消息報上去,讓人來抓他。
他對於陳述之的仇恨十分微妙,不想看他離開京城告別朝堂,而只想看他受到懲罰,被羞辱,被剝奪功名,這才能爲他帶來快感。
張鑫田作爲一個言官,拿到這樣的事情也只能通個風報個信。新科進士提前離開京城,既然還沒有授予官職,那就該管殿試的那幫人管。
於是張鑫田把王潛的話寫了張條子,讓人帶給殿試副主考官羅煜看,還暗示他要把這人拿回來治罪。
羅煜拿到這麼一件事,本打算按張鑫田說的辦,可當他看到陳述之這個名字時,他遲疑了。
這個人嘛……有點來頭。
當時高開延帶着一幫考官在未央宮門口跪了一夜,都沒改掉這個人名次。如果真的拿了這人治罪,他不保證自己不會被打死。
羅煜知道張鑫田那個見錢眼開的傢伙肯定又是收誰的好處了,反正這事做不成人家也是去找他算賬,跟自己沒啥關係。
但這事他也不敢憋在手裡,他另寫了張條子,讓人直接送進宮去。只說事實,沒說什麼治罪的話。
*
清晨,陳述之走得很早,天還沒亮就拎着個包袱出了房間。
他看見老闆娘正趴在櫃檯上睡覺,便輕輕將她拍醒,問:“可否幫我保管一下東西?”
“什麼東西啊……”老闆娘揉揉惺忪睡眼。
陳述之遞上去一個木盒子和一摞折起來的紙,怕她沒睡醒記不清,趴在她耳邊說:“這是給林未央的,如果他來找我就給他。不來的話,就幫我扔了吧。”
“林未央……好,知道了。”老闆娘收起東西,又趴了回去。
見她答應,陳述之再回頭望了一眼這家店,推門離開。
如果自己離開了,他還或多或少有些在意的話,那告訴他也無妨。反正人都走了,知道也無所謂了,總不能把自己從雍州抓回來算賬吧。
這天早上涼意透骨,一吐氣,面前就起了一團霧。陳述之裹緊厚重的斗篷,藉着微弱的月光踏上去往碼頭的路。
一步步走着,他意識到這是自己在京城走過的最後一段路了,也許一生都不會再來這個地方,與之相關的回憶也盡數拋在腦後。
至少來了一趟,在會試卷子上寫過一篇憂國憂民的文章,算是盡了自己應盡的義務。至於有沒有用,也沒來得及問。
再有其它的,便都該忘記。
他不由自主地把打算忘記的東西又想了一遍。從初到京城的那場大雨,到瓊林苑中的枯枝敗葉,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
想着這些,仍舊覺得肝腸寸斷。淚水凝結在臉頰,被寒風吹乾時隱隱作痛。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天氣寒冷,身子止不住地顫抖着。
京城的碼頭上,開往雍州的第一班船卯時就要出發。陳述之站在岸邊望着茫茫江水裡暗淡的月色,又回頭看看尚未醒來的京城,百感交集一陣,到底還是向前邁出一步,穩穩地站在了船上。
這一步邁出去了,就和身後的一切一刀兩斷了。不論是人還是事,都不再相關。
他付了錢進到船艙裡坐着,用斗篷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周圍都是等待開船的旅人。閉目假寐一會兒,卻忽然聽見外面一陣騷亂,幾個大嗓門到處喊着,好像是在找人。
船家也沒理會岸上的事,往艙裡看了一眼,數數人數,道:“好了,人夠了,我們這就走了。”
他說着便站到船尾去,將樁子上的繩圈取下來,然後再回去划船,纏繞在樁子上的纜繩就一圈圈地鬆開來,船就可以離岸了。
然而他劃了半天,發現船居然一點沒走,只好回到船尾去察看,纔看到纜繩被岸上的一個人踩住了。
“這位小兄弟!”船家朝岸上喊道,“你讓一讓,踩着我的繩子了!”
岸上那人掃了他一眼,轉身向後面喊道:“好像在這條船上,大家都過來!”
聽到這話,船家恐慌地往船艙裡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說:“咱們這裡沒有什麼逃犯吧,可別連累了一船的人……”
外面的動靜,陳述之都聽到了,但他此刻心如止水,覺得左右與自己無關,不是很關心。
然而他正閉着眼睛,突然感到這條船上來了人,腳步聲很重。這下他終於開始好奇,睜眼去看時,那上來的人剛好也看到了他。
那是個膀大腰圓的男子,看到他後又看看手上拿的一張紙,問他:“是姓陳嗎?”
“是我,什麼事?”
那人往後退了半步,做個“請”的手勢,話音裡沒什麼語氣:“出來一下吧,有話說。”
陳述之皺了皺眉道:“要開船了,就在這說吧。”
那人的話音不容置疑:“您得跟我們過去一趟。”
“去哪?”
“進宮。”
陳述之一愣,卻忽然發現自己已沒了那許多情緒。
“去做什麼?”
“我們只管帶您過去,您去了自己問吧。”
話說到這,他便知道不去不行。反正開往雍州的船明早還有,也不在乎這一日兩日的。
陳述之下船隨那些人去了。重回岸上,明明根本沒離開過,他卻覺得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也許那一腳邁到船上,很多東西就改變了。
這時剛好趕上早朝,他就在未央宮門口等着。未央宮是樑煥在宮裡主要待的地方,正廳用於接見臣子,晚上就去裡頭的屋子睡覺。
陳述之還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他覺得要是以前的自己,肯定會想方設法地打量這宮殿裡的一切。但現在,他只想知道來這裡到底要做什麼,到底還能不能走成。
今日的早朝如往常一樣充滿廢話,樑煥通常都很有耐心,可今天卻把那個講話又臭又長的老臣罵了一頓。他一生氣,接下來所有人的奏報都變得言簡意賅,才讓早朝在太陽完全升起前就結束了。
盧隱過來說人帶到了,樑煥便徑直往未央宮走去。他遠遠便看見那人站在門口,不由自主地像此前無數次見到他一樣眉開眼笑,卻又忽然反應過來,這個時候要表現得生氣一些,不能給他好臉色。
盧隱關上未央宮的窗,生起兩盆炭火,拉開簾子,薄薄的陽光透進了屋。
樑煥到正廳的主座上坐下,便看見陳述之過來跪在下面。他望着那個一身素色衣衫的人,他的骨架彷彿撐不起寬大的衣袍,袖口和衣襬凌亂地鋪在地上。他低眉順眼的模樣顯得十分卑弱,與這輝煌宮室極不相稱。
樑煥死死盯着他,前額緊皺,瞋目切齒道:“陳行離,你爲什麼要離開京城?”
聽他這樣叫自己,陳述之便知道他並沒有多生氣。不過他生氣與否,對自己來說好像也不是很要緊。
“也沒什麼特別的緣由,就是不想待下去了。”他的話音清清淡淡的。
“無緣無故就走了是嗎?”樑煥身子前傾,從牙縫裡擠出話音,“我撈出你的會試卷子,爲了你的殿試名次趕走了一個尚書,結果你隨隨便便就不幹了,就走了,我到底爲誰操的這份心?!”
陳述之被他說得有些不滿,沒有人讓他幫忙,甚至根本就不想考中。他給了自己不想要的東西,憑什麼要求自己珍惜?
但是這些話也說不得。他低了低頭,抽走了話音中所有的情緒:“臣不知道這些事,您不讓走,臣不走就是了。”
看他這個模樣,聽他說這樣的話,樑煥雖然還想再罵他兩句,卻覺得自己沒道理。沉默半晌,他再開口時話音已軟了不少:“行離,你跟我說實話,爲什麼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