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之一愣,這流言怎麼變得越來越荒唐了?這幫國子監的監生,就看自己這麼不順眼?
“又沒有憑據,不會有人信的。”陳述之不屑道。
“你可小心些吧……”老闆娘一臉擔憂。
然而,陳述之想錯了。
通敵賣國的流言,傳到朝廷上會有人查,刑部查證之後,就能證明清白。但現在這種流言根本就沒法查,大家都看到刑部的結案裡,白從來認下了他那兩件事。僅憑這一點,就會令人浮想聯翩。
他原本以爲自己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可那些相信流言的人卻逐漸出現在他的生活中,讓他無法忽略他們。
一開始,是他在雍州會館裡突然感到後腦勺被砸了一下,轉身去看,發現一個夥計的孩子往他頭上扔了一雙筷子,然後高聲喊道:“陳述之和老大人睡過,哈哈哈……”
儘管老闆娘和那個夥計都一個勁兒地向他道歉,仍然無法平息他的憤怒。
接着,他發現翰林院裡有幾個人總是躲着他走。如果他坐到他們旁邊,他們就會立即收拾東西離開。有一天,賈宣還十分認真地問他:“行離,你是不是比我們先認識白尚書啊?”
“不是咱們一起認識的嗎?爲什麼這麼問?”
賈宣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這樣嗎,大家都在說,我還以爲你真的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他這樣一說,陳述之也就懂了。可能翰林院裡有很多人,都覺得自己和白從來有點什麼關係,覺得自己是靠賣身得來的翰林身份吧。
後來,陳歲寒買菜回來時蓬頭垢面,還拿了個空籃子,在家裡破口大罵。陳述之問了才知道,他聽見有人議論陳述之和白從來的事,氣不過上去說了幾句。結果被人認出是陳述之父親,整條街的人都開始取笑他,有人朝他丟雞蛋,籃子裡的菜也不知被誰倒在了地上。
陳歲寒嚴肅地跟陳述之說:“你要是真和那個什麼尚書有點什麼關係,你就照實跟你爹說。我也好趁早把你趕出去,省得有辱祖宗家門。”
最後越傳越難聽,什麼陳述之搞大了周州同女兒的肚子又不娶她,她只能羞憤而死;什麼白尚書爲陳述之拋妻棄子,打算利用職權直接把陳述之弄去禮部做高官;什麼陳述之在郊外住的房子是白尚書爲他準備的,二人時常在那裡尋歡,還有人專門跑去房子外面偷看……
陳述之快被逼瘋了,無論他走到哪裡,周圍的人都一定聽說過有關他的傳聞。只要被人識破身份,就會遭遇取笑和嘲諷。
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他想過去找周富,可是周富想要錢,陳述之給不了這個,他給不了任何周富想要的東西。
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直接去找白從來。
他找白從來其實非常困難,無論是去禮部找他,去他家找他,還是堵在他下班路上,讓人看見的話就更加說不清了。最後跟他說上話,還是在素隱堂的聚會中。
全國各州支援前線的運糧一直拖拖拉拉,素隱堂幾個人研究了戶部和各州的相關人員,一致同意就是歐陽清故意的。
他在威脅和他作對的人,如果繼續這樣對待歐陽黨,那就別想要糧食了。
那怎麼辦呢?樑煥問白從來,白從來給了幾個方案,最後說:我在禮部混了這麼多年,糧食的事我不懂啊。要不您去問問林丞相吧,反正他也想對付歐陽黨,他說的肯定比我說的靠譜。
白從來其實什麼都懂,他就是不想擔責任。
萬一出了點什麼事,雖然不會拿一個禮部尚書開刀,但是會不會在心裡暗暗討厭他,那就不好說了。
散會的時候,陳述之叫住白從來,問他流言的事怎麼辦。
白從來兩手一攤:我不知道啊,我也沒辦法。
在禮部幹了這麼多年,想對付這麼個流言雖然不能說輕而易舉,但絕對不是沒辦法。白從來主要就是懶得理他,這個事對陳述之來說很致命,但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個事。
白從來積累了那麼多年的聲名,早就是朝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就算他睡了個後生,還把人弄進翰林院,那也實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根本不會有人敢當着他的面指指點點,更不會殃及他的家人。
最後找到白從來的,還是樑煥。
這件事早就傳遍了京城,樑煥自然也不是一無所知,他只是一開始沒有很在意這事,以爲那些無中生有的流言能不攻自破。
可流言沒有不攻自破,反而愈演愈烈。他終於意識到,陳述之可能根本就沒有能力處理面前的困難。
於是他叫了白從來,跟他說:“這事你也別冷眼旁觀了,於你是沒什麼後果,可陳述之是朕要用的人,不要讓他還沒出翰林院,名聲就先臭了。”
白從來再不想管這事,聽見樑煥這樣說也不能不給他面子。他思索良久,道:“臣倒是有個法子,不過得先同他商量……”
聽了他的辦法,樑煥亦是久久沉默,半晌才道出一句:“你回去吧,朕同他商量。”
*
陳述之以往見樑煥大多是在翰林院的素隱堂,上一次來未央宮已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是什麼原因了。自然,他也是不敢細想的。
他進入正廳,見樑煥坐在主座上,無意間餘光瞟到他,覺得他今日的神態與往常不太一樣,好像更爲……疏離淡漠。
想來經了上次那一遭,他大約也想明白了吧。
他如往常一般恭敬地跪在地上,樑煥也沒叫他起來,只是冷淡地問:“知道叫你來是什麼事麼?”
他沒想到樑煥會先問自己,想了想,最近與自己有關的事只有那一件。
“是外頭有人議論……”
議論什麼?陳述之沒有說下去。他不知如何在這個人面前得體地把這件事描述出來。
“你有何想法?”樑煥話音平淡,如同尋常與臣子議事一般。
陳述之低了低頭,十分克制地說:“臣愚鈍,臣沒有想法,無能爲力。”
樑煥用力勾了勾脣角,話語冷若冰霜:“你可不能無能爲力,這些議論下不去,你離開翰林院後的官職會受到波及。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陳述之非常清楚,他這麼想是因爲日後要利用自己謀劃大事,絕非與自己有什麼私交。
“白從來給你出了個主意,他家的小女兒二八年紀還沒議親,就說與你,朕給你們做主。等白從來成了你老丈人,這事也就了了。你意下如何?”
聽到這些話,陳述之忽然擡頭望着座上之人,還沒看清便又覺得不妥,垂下目光。
看來是自己胡亂擔心,明明說放下也就放下了,真遇到了事情,那些兒女私情都應該讓位。若不是自己一直給他希望,這個地方他早該過去了。
所以他的回答也沒什麼情緒:“臣聽憑陛下安排。”
說完,他就聽到樑煥突然從座上站起來,沉默良久,咬牙切齒道:“你願意,是嗎?”
陳述之沒聽懂他在問什麼,只是重複了一遍方纔的答案:“若陛下做主,臣自然願意。”
他又等到了一陣沉默,接着,見樑煥離開座位,緩緩走到他面前,原地站了半晌。
下巴被他的一隻手捏起,陳述之不得不面對他的目光。他的手上全是汗,眸中是他從未見過的複雜情緒,透過那個死死盯着他的眼神直射過來。
“再問你一次,你願意嗎?”
這話讓陳述之莫名害怕,每個字都像能劃破耳膜一般凌厲,幾不可辨的顫音勾畫着深沉的絕望。
他根本不敢去想樑煥這是怎麼了,在他的威懾之下,陳述之只能順從,一再重複着看似恭敬的回答:“您要臣怎樣,臣都願意……”
樑煥突然放開他,負手靜立一會兒,“回去吧,早些預備下三書六禮,這事要快,過兩日朕就給你旨意。”
話音低且晦暗,不肯把抑制不住的哽咽說與他聽。
*
“陳先生——”
陳述之一走進雍州會館,夏鈴老遠就看見了他,張開雙臂撲到了他身上。
對這個小姑娘的熱情,他總是感到無奈,不好推拒,只得拍了拍她的背才鬆開。
夏鈴是西關商行老闆的女兒,這家商行在雍州最爲著名,每次他們來京城送貨,都會住在雍州會館。
陳述之去年初到京城時,剛好西關商行也在,他便在雍州會館認識了夏鈴。因爲教她識了幾個字,讀了幾頁《千字文》,他就被她認作師父,一口一個“陳先生”地叫。
他仔細看了看面前這個小姑娘,快一年的時間不見,愈發長開了,褪去了稚嫩,多了些少女的婀娜。
陳述之隨口問:“你們哪天來的?”
夏鈴甜甜地一笑,“今天才到的,剛來這裡落腳。來的時候看見旁邊有家‘雍州官辦會館’,還差點走錯了……”
剛好經過這裡的夥計解釋道:“那是雍州官府新開的,裡面全是當官的,咱們都不愛住。那些當官的合起來欺負老百姓呢!”
這時,陳述之注意到夏鈴身後站了一個男子,半天都沒有動,便看了看他,問夏鈴:“那是……”
夏鈴到他旁邊去拉着他的手,向陳述之介紹道:“這是我夫君。”
陳述之不免訝異,上次走的時候還是一個人,怎麼回來就帶了個夫君?而且夏鈴纔多大啊?
夏鈴有些害羞地解釋道:“今年三月滿的十四歲,我爹孃就把我嫁了。他叫齊專,是景天商行的少爺。”
陳述之這便想起來,雍州很多邊遠地方就是這樣,女孩到了十四歲就得嫁人。夏鈴嫁得這麼早,估計是因爲她家裡需要和景天商行結姻吧。
這時會館裡只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商隊的差役們都回屋歇着了。幾人便找了張桌子入座,齊專就坐在夏鈴邊上,卻不怎麼看她,只是一個人在那發呆。
夏鈴也不管他,繼續跟陳述之聊天:“陳先生,林哥哥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呀?”
“他爲什麼要和我一起來?”陳述之一愣。
夏鈴狡黠地一笑,“我成親的時候陳先生沒法來看,要是陳先生成親我能趕上就好了。”
陳述之想了好久纔想明白她這話什麼意思,當時自己和林未央出雙入對,這小姑娘都是看在眼裡的。
他皺着眉頭瞪她一眼,“別胡說。我是要成親了,就在這一兩個月,娶個尚書家的女兒。”
“這麼厲害呀!”夏鈴感嘆完了才發現不對,“——你要是成親了,那林哥哥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