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癡妄

林燭暉先是和樑煥一起構思了一份詔書,把賈宣所參劾的那幾個人,再加上其他一些和運糧有關的人誇讚了一番,一邊慰勞他們辛苦,一邊讚揚他們在危急時刻事情做得出色。

接着,又給那些人分了賞賜,歐陽清的人尤其多一些。最後,還不忘說一句戰事關係重大,勉勵他們多做實事,堅守本職到戰爭結束。

這封詔書自然是要告訴歐陽清,你的威脅我收到了,爲了仗能繼續打,我決定妥協,表揚加賞賜你的人。家國有難,你也先別跟我玩心眼了,一起先把察多人趕走再說。

表面上看是妥協,但林燭暉聰明就在於,他迴應威脅的方式是表揚和賞賜,而不是交出權力。

事情做到這一步當然是不夠的,林燭暉又叫來了張鑫田。張鑫田看到這兩個人還十分惶恐,還以爲自己撈錢的事被發現了。

林燭暉開門見山:“我之後給你個名單,你照着去查一遍。各個州都有,不要扔給旁人,你自己去。”

張鑫田一臉茫然,“查什麼?”

林燭暉緩緩道:“明着我會說讓你去查運糧的事,你不是名聲在外麼?利用你的名聲管他們要錢,留下證據。要誰的不要誰的,你應該清楚。”

張鑫田聽了這話感到十分尷尬,名聲在外這種事你知道就好了,有必要當着陛下的面說麼?

待張鑫田下去,樑煥疑惑地看着林燭暉,“你倆說話怎麼跟打啞謎似的?”

“等他回來臣再跟您解釋吧。不過歐陽黨在地方的人,臣這裡的確知道得有限。您的那幫孩子若無事可做,就去查查吧。”

樑煥忍着想揍他衝動答應了,什麼叫他的那幫孩子?

素隱堂裡,樑煥劈頭蓋臉把賈宣罵了一頓,主要不是罵他這事辦得太蠢,而是罵他做事前不與大家商量。這份奏疏要是讓歐陽清而非林燭暉看到了,後果不堪設想。

平日裡樑煥大多是很和藹的,這幾個人還從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火。賈宣痛心疾首地認了錯,樑煥就立刻變成了那副禮賢下士的模樣,給他們佈置了林燭暉說的任務。

江霽道:“我們的同年的確各地都有,但要靠他們去查訪,沒有三五個月下不來。”

這時便有人叫了一聲許恭:“許在心,你那個跟班不是歐陽黨的親家麼?直接讓他去問問不就好了。”

許恭瞪了那人一眼,“我跟他非親非故,人家憑什麼幫我?”

然而當幾人一起走出翰林院時,又看到嚴葦杭站在門口。

除了陳述之被樑煥叫走了,剩下五個人都在。嚴葦杭看到他們五個,立即道:“我可什麼都沒說。”

其他四人還在愣怔,許恭就笑開了,拍拍他的肩膀道:“真懂事,這就對了。”

嚴葦杭見他們要走,連忙叫:“在心……”

許恭無奈地回頭,“怎麼,又給我帶了吃的?”

“不是……”嚴葦杭上前兩步,卻又停住,“也沒什麼。”

這時其他幾人已經走遠了,許恭只能落在後面和他一起。嚴葦杭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晚飯去哪吃?”

“回家吃吧。”。

“家裡還有別人嗎?”

“沒了。”

“那要不……”嚴葦杭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要不來我家吃吧,省得你還得自己做。”

許恭剛想拒絕,卻忽然想到剛纔樑煥給他們佈置的任務。

也許他真的知道些什麼也說不定?

不就是吃頓飯嘛,吃就吃!

嚴葦杭的家雖然也在京城裡,卻已十分偏遠,再多走幾步就可以出城了。他考試考了多年,一直沒有生計,故而家境貧寒。

到了門口,嚴葦杭沒有掏出鑰匙,而是敲了敲門,打開門的是個十幾歲的清秀女子。

“爹……”

她注意到了父親身邊的人,嚴葦杭便介紹道:“這是我在翰林院的同學,姓許。”

“許叔叔好。”李純笑着叫人。

許恭做出一副摩拳擦掌要打她的樣子,“你管我叫叔叔?”

李純連忙乖覺地認錯:“對不起,許哥哥。”

許恭笑了兩聲,嚴葦杭便拉着他往裡走,問跟在後面的李純:“晚飯做了嗎?”

“還沒。”

“那你去做吧,今天許哥哥也跟我們一起吃。”

“好,許哥哥喜歡吃什麼?”李純睜着大眼睛看着許恭。

許恭皺了皺眉,不滿道:“你怎麼能讓你閨女給咱倆做飯,我去幫她好了。”說着就跟着李純往廚房走。

他去了,嚴葦杭自然也得去。最後就變成了他們倆做飯,李純自己跑出去玩了。

許恭也不會做飯,只會給嚴葦杭打下手。他這時也不管人家叫老頭子了,一邊洗菜一邊問:“這就是你許了柴唯家的那個閨女?”

“我就這一個閨女。”

許恭好奇地問:“柴唯的兒子是做什麼的啊?”

“什麼都不做。”嚴葦杭一邊切着韭菜一邊道,“柴唯的品級不夠給他謀個蔭官,讓他去國子監讀書他又不肯。”

“啊?”許恭十分驚訝,“就算要攀附歐陽清的勢力,也不用這麼委屈自己閨女啊!”

嚴葦杭搖搖頭,“早定下的娃娃親,當時我尚且是個秀才,柴唯想巴結她外公。若非她娘那邊沒一個在世的了,柴唯纔想不起我來。”

“那她外公很厲害嘍?”

“官至尚書。”

“這麼厲害,”許恭把揉得醜醜的面遞給他,“那能要你一個秀才做女婿?”

說到這裡,嚴葦杭垂下眸子,幾不可見地笑了笑,淡淡道:“他家中無兒,我這孩子姓李。”

“哦……”許恭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低下頭繼續揉麪。

嚴葦杭做了幾個韭菜盒子,又炒了兩葷兩素端上桌,鍋裡還燉着湯。許恭每道菜嚐了一口,跟李純誇道:“你爹的手藝真是不錯,我都想天天來蹭飯吃了。”

李純笑着道:“你來呀,我爹可願意你來了。”

“你怎麼知道?”

“……不告訴你。”

這時許恭覺得時候差不多了,該說正事了,便若無其事地問:“你既然是柴唯的親家,跟歐陽丞相他們有來往麼?”

嚴葦杭一愣,隨即答道:“有,但是不多。”

許恭湊過去,壓低了話音:“若我想知道些他們那裡的事情,你能打聽麼?”

“什麼事情?”

“想知道他們在各地有哪些人。”

聽聞此話,嚴葦杭不禁皺了皺眉,“你知道這個做什麼?”

“你就說能不能知道吧。”許恭不想給他解釋太多。

遲疑了一會兒,嚴葦杭纔不好意思地說:“這個我無能爲力,我與他們的來往不多,不知道這麼細。”

許恭一臉失望地靠在椅背上。

看來今天是白來一趟了。早知道就不該來,這個糟老頭子,他能知道什麼?

嚴葦杭沒看出他的情緒,仍自顧自地說:“你要是喜歡吃我做的飯,你就常過來吃,反正我也是做一次,兩個人三個人的都是做。你要是覺得一個人住太孤單,也可以搬來我這……”

“嚴葦杭!”許恭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二人愣愣地望着他。

“虧你讀了那麼多書,怎麼一點廉恥都不懂!你這個糟老頭子有什麼好,我爲什麼要來你這?”

許恭的眼中流露出輕蔑。

嚴葦杭咬脣剋制住情緒,一點點起身,只看了許恭一眼,便低着頭道:“就當我沒說過。”

“不吃了不吃了,我走了!”許恭把筷子一扔,往外走去。

見他如此,嚴葦杭僵在原地,也不敢去追,只能目送他的身影從門口消失。

*

崇景五年十一月,翰林院庶吉士修業滿一年,按新法即行考課,授予官職。掌院學士程位進呈考課成績,便由皇帝直接擬定官職,不必再經由旁人之手。

傳旨太監在翰林院裡唸完聖旨,所有人臉上都是一副驚愕之情。不到一日,翰林院的授官結果傳遍了整個朝堂,激起千層浪。

這十幾人的官職最高到了五品知府,最低也是個七品的大理寺評事。五品可能是很多人仕途的終點,以往庶吉士授官都在七品上下,直接到五品的情況前所未有。

而且這一次所授的官職,大多掌握着錢糧吏治軍工刑名的實權。大家都看明白了,崇景四年的進士並不打算止步於上疏罵歐陽黨,他們還有更大的野心。

而這次歐陽清還沒法有意見,因爲歐陽黨的那幾個人雖然沒有實權,但官品都不低。

只有林燭暉認認真真找樑煥聊了一次,表示能理解他希望培養後生的心情,但萬事不能操之過急,否則會引起朝野動盪。比如說這次那個五品知府,上任之後肯定會被排擠……

然而朝野還沒來得及動盪,更動盪的事情就來臨了,再沒有人去關心什麼庶吉士的官品。

*

庶吉士們離開翰林院之後,素隱堂聚會的地點沒變,只是負責通知的人從賈宣變成了未央宮的小太監。

地點沒有變,人數卻變了。之前一個默默無聞的成員找到樑煥,說想去外面歷練,樑煥就放他出去做了知府。

秋風蕭瑟的一日,樑煥滿臉陰鬱地走進素隱堂,望着坐在下面的五個人,“你們之前也說過,若要推翻‘苛民富官’,實施新政,首要便是改革監察制度。這件事要慢慢做起來,你們都回去想想吧。”

說完,他讓大家走。

大家都有些錯愕,都看出來在他那裡有更重要的事,而且不想和他們一起討論。

今天早朝上的事,還沒來得及傳到他們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