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之在街上晃了一整天,看了看路邊零星開起的幾家店鋪,看了看防守城門的兵士,看了看每家每戶的炊煙,最終來到了白真城後的山上。
這座山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名字就叫白真山。不是很高,也貧瘠得很,沒長什麼草木。然而山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山洞,自從戰爭開始,白真人就開始修葺這些山洞,以及修建從縣城直接到山上的路,以供受到侵略時躲避。
陳述之繞過一個個山洞,一直爬到了山頂。山頂有土無木,只有一座破敗的茅草屋。他上前看看,屋裡已經亂得沒法住人,但門口的水井還能用。他就打了些水,解了一日的乾渴。
接着他便在山頂坐下,俯瞰白真城裡的人間煙火。此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一座座房子間星星點點地燃起亮光。他找了許久,也沒找到哪束光來自縣衙。
走來走去一整天,就是爲了迴避腦子裡混亂的思緒。但如今坐在這裡,就再也迴避不了,該想一想了。
還有兩天,三千察多軍就要來了。倘若援軍來不及到達,盛西說,白真縣一定會陷落。
當初樑煥信誓旦旦地說不會有事,可這世上就是有那麼多始料未及,超出了人能謀算的範圍。
如果當初知道會是這樣,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讓他來。可就算自己真的死了,他可能還是會想來。
現在就是他承擔後果的時候了。其實早該知道,如果他在戰爭途中出了事,那後果很可能只有這麼一種。雖然這樣會造成一陣動盪,但他的名聲必須保全。
他開始思索一位君王的死亡對朝局和國家的影響,想了半天卻越想越難受,這才發現這些事與他本沒多大關係。他應該去想的是,樑煥這個人的死亡對自己的影響。
想起樑煥這個人,他第一感覺是仇恨。無論他給了自己多少恩惠,過去被他欺騙和背叛的事,自己永遠也不能徹底原諒。
第二個感覺是感激。不可否認他爲自己做了太多,無論出於什麼目的,那些確實都是自己需要的。
還有嗎?
好像還有什麼東西潛藏在內心深處,努力去想,會覺得很難受。可如果不想,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了。
鼻尖一涼,陳述之擡頭,發現天空中有零碎的雪花跌落。
今年的第一場雪啊……
也不知道京城下過幾場了,反正雍州是第一場。
去年的第一場雪,他和林未央在街上玩了一個下午,他到現在都記得,林未央拿雪球砸他,他沒來得及還手。
去年的第二場雪,他在瓊林苑裡悲痛欲絕,差點坐船逃走。
去年的第三場雪,樑煥突然跑到他家來說要看他,他記得那天樑煥從頭到腳都很奇怪。
來京城一年多,太多的記憶和他有關。
他賴在自己身邊這麼久,對於他的目的,自己是從來沒想明白過。如果說他只是隨便玩玩,不應該如此堅持不懈,而且他的眼淚和絕望都是真實的。但如果說他認真了……誰敢信他認真呢,那會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
如果兩日後他就要離開,自己與他的關係就完結在這裡,可以嗎?
他覺得,還是不可以的。
有些事被壓在心底,一直拖着不去面對。可現在只有兩日了,再不面對,就永遠錯失了。
*
吃過晚飯,樑煥就一直在伏案看東西。陳述之挑了個時機擠過去,伸着頭問:“陛下在看什麼?”
樑煥側身給他指了指紙上的幾個數字,“在看白真的人口。明日打算把百姓轉移到山上,白真山上有可以住人的山洞,等安定了再讓他們下山。察多人雖然不會肆意屠殺,也怕破城時殃及他們。”
陳述之點點頭道:“那我也一起去吧。還有,城門的佈防也去看看?”
“好。”
“還有付知府和顧知縣,要提前安頓他們,怕到時候又尋死。”
樑煥歪頭看着他,笑道:“還有什麼?你這麼周全,要不把遺詔也替我寫了?”
陳述之的心猛地揪住,神情一滯。
他靜立半晌,忽然俯身下去,貼着樑煥耳邊問:“您一會兒看完了,去做什麼?”
“不知道呢。怎麼,你給我安排了?”樑煥一擡眼,看見他那張面容離得這樣近,竟有些緊張。
“那……”陳述之臉上紅了紅,垂下眸子,輕聲道,“到後頭的園子裡走走,好麼?我先過去。”
樑煥覺得他今日怪怪的,不過在這種危急存亡的關頭,有些異樣也屬尋常。
“你約我,我都不想看了……那你先去吧,我很快來。”
*
西北的天干冷,風劃在臉上如同刀子一般。雪越下越大,明朗的月色艱難地擠過鵝毛的間隙,依稀照亮腳下的路。
爲了躲雪,陳述之束着衣袖鑽進園子中的假山洞裡,出神地望着洞口之外的白幕。
很快,他便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由遠及近。他在的位置能從外面直接望到,只是衣衫的顏色太過素淨,須仔細分辨纔不會混入雪中。
樑煥在山前站了站,便直奔着山洞而來。他披着一身白雪穿過洞口,用衣袖擦了一把額頭間融化的水,靠到洞中那人身側。
見他來了,陳述之一反常態地沒有起身行禮。許久,二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感受着身邊微弱的暖意,似能抵禦鋪天蓋地的寒冷。
陳述之一直沒有斟酌到合適的詞句,又怕他等得不耐煩,到底還是試探着牽起他一隻手,輕輕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樑煥聞言一愣,隨即咧開一個飽滿的笑,仍舊是那番油滑腔調:“怎麼,捨不得我?”
聽到這話,陳述之忽然開始掉眼淚,他低下頭遮掩,卻還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樑煥斂去笑意,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他臉頰,話音堅實:“你別怕,到時候我寫些東西回去,在京城找人照顧你。沒有我,也會有人對你好的。”
“不是……”
“還是說,你爲我難過,是因爲覺得理當如此?”
“不是。”
陳述之緩慢地擡頭,用雜糅着複雜情緒的眼神望了他一會兒。眼前的人仍如當初一般俊朗,即便危難當前,他眸中的從容也沒有絲毫消減,用他最燦爛的面目爲身邊的一切鋪下光輝。
他循着那光輝,身子一點點靠上他手臂,下巴杵着他的肩,仰起頭,眼角仍掛着晶瑩。
“你又幹什麼?”在樑煥的印象中,他一靠近自己就不會有什麼好事。
陳述之湊過去吻他。
感受到他的柔軟,樑煥整個身子一陣酥麻,在冰天雪地中點燃一團火。寒冷的天氣給了他冷靜,他用力把貼過來的人推開,皺着眉道:“這次又是爲了什麼?覺得我活不了幾日了,可憐我?還是要感激我、報答我?”
見他許久不說話,樑煥挑了挑眉,一副輕佻的樣子,“上次說了,下一次就是心甘情願的。你再來,我可要信了。”
聽到這話,陳述之笨拙地掙脫開他的雙手,重新湊上去親了一口,然後便把頭靠在他肩上,刻意避開他目光。
安靜的洞裡,他輕柔的話音聽得分明,話中的哽咽卻稀釋進了洞外的細雪:
“原本在當初打算離開京城時就該放下了,可同樣一個人日日在身邊,從前的那些就都被翻出來了。我知道我眼前這個人不是林承平,但你們有再多不一樣,終歸還是一樣的多……”
樑煥的眼中驟然閃過光亮,他緊緊擁着懷中的人,脣角在笑眼角在哭,話音顫抖:“行離,你心裡是有我的,你喜歡我的,對嗎?”
洞中安靜半晌,陳述之把頭埋在他肩窩裡,幾不可聞道:“是,喜歡。”
雙臂之間懷抱着堅實的軀體,仿若經久漂泊後初次涉足的河岸,溫暖透過衣襟,灌注在胸前心口。
“那你爲何不早告訴我?”
樑煥問完,自己就先答了:“你怕我還像以前那樣,再騙你一次,再傷你一次。”
“您是怎麼……”
樑煥低下頭,吻了吻他留在自己面前的耳垂,“是你自己告訴我的。那天在雍州會館,你喝大了,和我說了很多。”
說着說着,他忽然撫上他的脊背,“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大不了逃走都行。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那怎樣都可以。但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陳述之苦笑一聲,對着洞穴的牆壁說:“若不是這樣的情形,這些話我永遠也不會說。只剩兩日了,您總不能喜歡我一日,再拋棄我一日吧。一日還是兩日也沒什麼分別,還是不留遺憾的好。”
樑煥想了一會兒,驀地笑開。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只給自己留了這唯一的一條路,那也沒什麼可考慮的了。
他把陳述之從自己身上扒下來,捧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過去頂着他的額頭,一隻手指在他脣上點了兩下,輕輕地笑開,“什麼叫‘不留遺憾’?”
“陛下……”
“不許這麼叫我。”
樑煥捂着他的嘴,盯着他的雙眼,“這兩日我什麼都不是,沒有任何身份,我就是個想你想了好久的癡心人……”
“不留遺憾就是……”陳述之努力彎了彎眉眼,把他的手拿開,垂下目光道,“這裡太冷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