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說樑煥纔想起來,昨日胡亂逛了一圈,也沒做個總結,便道:“也沒什麼,就是說起過去的事,想好好跟你道個歉。”
“還有嗎?”
樑煥本來是不好意思承認還有的,可他都這麼問了,也知道隱藏不住,只得別過頭,勉強勾了勾脣角,“我就那點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說罷,樑煥感到肩上的動作一停,然後那雙手離開了。他看到陳述之繞到他身側,在離浴桶一步遠的地方跪了下去。
他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陳述之在自己面前跪着,透過霧氣,總覺得那邊那張俊秀的面容顯得有些可憐。
“陛下……”
淅淅瀝瀝的雨聲下,陳述之輕輕地喚着,給自己留出些時間斟酌合適的詞句。
“昨日之後,我心裡的確通暢許多。可同時我也明白,您已做到那樣,我卻仍然無法徹底解開心結,大約是解不開了。而且您與我別如雲泥,我還是懼怕得很,即便我能放下顧慮去賭一次,日後也定然會時常胡思亂想擔驚受怕,會拉着您一起心神不寧,會吃很多苦……”
這些話說得彎彎繞繞,樑煥一句一句地咀嚼,逐漸形成自己的理解。
他一點點轉過頭去,感到自己的心被他平靜的眼神揪住,想要用沾帶着水漬的手去碰一碰他,卻發現根本夠不到。
“你今日來,就是要和我說這些麼?”他冰冷的話音中藏着幾不可聞的絕望。
陳述之被他說得有些錯愕,張了張嘴,竟想不好接下來該說什麼。
“反正你拒絕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說這話,就是想擺脫我是麼?”
“不是……”
“你擺脫不了我,這個辦法不行,那就再想別的。我不會知難而退,任你想什麼藉口也不會!”
最後半句樑煥幾乎是吼出來的,之後也不知是不是因爲有水汽遮掩,眼淚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滾。
他知道自己不會放棄,他只是覺得疲憊,又看不到希望。
“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述之這才意識到他想到了哪去,連忙膝行上前,淺淺抓着木桶的邊沿。
這時他看到了他眼角的淚,不免有些訝異。他忽然想起昨夜,他酒醉後說的那些話,便覺得此人實在是天真。
他想必從沒對一個人這麼上心過吧,初嚐了甜頭,便奉爲至寶,以爲不可替代,所以一往無前地撲上去。
可是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他不這麼執着,這世上還有許多更好的選擇,爲何視而不見,非要挑一個被他傷過的,逼人再相信他一次呢。
走到了這一步,竟希望他能永遠這樣傻下去,爲了自己簡單的幾句話,甚至可以掉下淚來。
但他可以選,自己卻選不了,也後悔不了。無論如何,已經無法再回頭了。
想至此,陳述之稍稍低了頭,柔緩道:“我是想問問您,若我日後是方纔說的那樣,您會不會介意。”
他昨日所做的一切讓人看到了誠意,卻不可能讓人徹底釋懷。若日後真出了事,很可能就無法信任他,繼而疏遠他、冷落他。
這樣的話,他能承受、願意承受麼?
雨越來越大,此時竟有瓢潑之勢。
片刻靜默後,樑煥猛地擡頭,眸中閃出光亮,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接着,他脣角漸漸笑開,眉眼間卻好似要哭一般,只是輕輕閉上了眼。
“真的嗎,你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他抓着陳述之的一隻手,慢慢貼在胸口,話音隱在窗外的雨聲中。
手和手臂都被弄溼,陳述之這個姿勢彆扭得很,到底還是不着痕跡地抽回來,“您還沒回答我呢。”
“這還需要回答?”樑煥扭過頭去,不肯看他的目光,話音卻仍舊清朗,“我有介意的餘地麼?反正都是你了,你什麼樣子,我不都得受着麼。”
陳述之心裡一熱,但他知道樑煥這話是未經思考的。日後真遇到事,他會怎麼樣,自己會怎麼樣,現在根本無法預知。
前面的路還那麼長,做出這個決定,只能祈願那種事永遠別出現了。
提着衣袍起身,要往另一邊走,口中說着:“我去拿東西,伺候您沐浴。”
“不用了,我不洗了。”樑煥握住他手腕,藉着他的身子站起來,自己邁出浴桶,滿身湯水地跑去拿了毛巾,渾身胡亂擦拭一番。
接着,他匆忙裹上睡袍,把浴桶邊愣怔的陳述之一把拉進懷裡。
他雙手按在他背上,將這個有些清瘦的身軀死死箍在兩臂之間,下巴抵在他肩上,貪婪地嗅着他脖頸間的氣息。
他閉着眼,專注地感受着懷抱中的溫度,一會兒傻笑,一會兒又好似要哭出來。終於,他帶着些撒嬌的意味,卻極爲謹慎地問:“那以後,你是不是……就是我的人了?”
陳述之被這個問題逗笑,淺淺抿脣,“我一直都是您的。”
“不是!我是說,和過去不一樣的……”
不由自主地,陳述之轉頭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卻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道:“是不一樣的。只是因爲我想這樣,而非應該。”
“那……這次還有期限嗎?”他懷着期許,話卻說不穩當。
陳述之別過頭低聲道了句:“到您不再需要我的那一日,多久都可以。”
說完,他便感到身上一緊,絲絲涼意下,他被溫熱的體溫勒得喘不過氣,卻發現自己喜歡這種在他懷裡窒息的感覺。
樑煥撫摸着他的脊背,擡頭平視,目光堅定,“你日後若真的怕了,就告訴我,我解釋給你聽,一遍遍說我有多喜歡你、在乎你,說你對我有多重要……”
陳述之不由得笑開,“這話可不敢說,說出來不就成抱怨您了。”
聽他這樣說,樑煥難免有幾分慍怒,手上放開他,把他按到自己身前,盯着他道:“都到這一步了,你怎麼還是這樣。你要一輩子不抱怨我麼?不高興了就忍着,然後等着我去猜?”
陳述之避開他的目光,垂眸道:“臣侍奉陛下,規矩還是要講的。”
望着面前這個滿臉恭敬的人,樑煥心裡不大痛快。原以爲他做出這副樣子是爲了與自己保持距離,現在看來,他好像本來就是這樣。
他已經無力再向陳述之提什麼要求,他沒有和他較勁的資本。正如他自己所說,無論陳述之是什麼樣子,他都只能接受。
只要他還在這裡,別的就都不是什麼大事。
他發呆的這會兒,陳述之已經轉身過去,覺得他大約要睡了,便開始鋪牀。
樑煥忙一把拉開他,接着朝門口喊道:“盧隱,進來收拾了!”
盧隱探頭往裡看了一眼,便叫幾個小太監收拾了浴桶,他自己則過來給樑煥備好衣裳,然後開始整理被陳述之弄亂的牀鋪。
陳述之便過去他身邊,淺笑道:“盧大哥,你平常是怎麼伺候的,也教教我?”
聽了這話,樑煥再次拉他過來,皺着眉道:“未央宮又不是沒有奴才,哪就使喚得着你了?”
“我伺候您比奴才上心,再說……”陳述之稍低了頭,“……您不想讓我伺候麼?”
“使喚你做這些雜事,感覺像作踐了你似的。”樑煥挑了挑眉,一本正經道,“想伺候我啊,夜裡再說吧。”
陳述之嚇得匆忙看了一眼鋪牀的盧隱,見他目不轉睛後才稍稍放心。
看到他這反應,樑煥便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若無其事道:“他們都習慣了,你不在的時候,沒少聽我念叨你。”
聽到這話,陳述之不由得向後退了退,問得很有分寸:“能不能……別告訴太多人?”
樑煥粲然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日後前程大好,可不能先被我給毀了。如今知道此事的人沒幾個,且都是信得過的……”
還有別人知道此事?陳述之一愣,他說出去的?
見盧隱收拾好牀鋪,樑煥便脫鞋上去,故意衝着陳述之笑了笑道:“我要睡了,你今晚不回去的話,可以睡在外間,那邊還有好幾張牀。”
陳述之纔不上他的當,轉身便朝外走,“那好,就不打攪您了,我去外頭睡。”
“哎——別啊!”樑煥連忙從牀上蹦下來,鞋都沒穿,就跑去抓住他手臂,一副討好的模樣,“才下了雨,外頭涼,要不你還是過來跟我睡吧?”
瞧着他那個狼狽模樣,陳述之沒忍住笑,“您這裡不涼麼?”
樑煥這才發現自己這個樣子尷尬,忽然上前兩步,俯下身將他整個人橫抱在懷裡,輕輕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再涼,我身上也是熱的,我給你暖。”
他說着,便把他抱回去放在牀榻上。陳述之立即坐好跪在席間,低着頭不說話。
樑煥便湊過去,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伸頭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一副不正經的語氣:“今日竟如此矜持呀……你昨夜說,想讓我對你做什麼來着?”
陳述之渾身打了個激靈,昨夜他不是醉了麼?怎麼這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