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二十九日是素隱堂例行聚會的日子, 六月陳述之去閱卷錯過了,這次便有很多話要說。他先和江霽聊了一會兒去晉州見吳氏夫婦的事,只說自己是個隨從, 江霽也沒多問。
許恭從一進門就是那副“我有事說但要賣個關子”的模樣, 陳述之很給他面子, 先上來說了一堆鍊鐵和研製兵器的事, 又談了談今年的會試和御史臺的改革。
江霽聽得都快睡着了, 許恭終於站出來,給大家看了一封信。
信是賈宣寫的,他在開頭先痛罵了自己一頓, 說以前做事太魯莽,拖累了大家。現在他打算改過自新, 覺得大家在京城看不到南方的事, 於是把自己的家鄉江州整個走了一遍, 蒐集了不少民生民情,都給寄了過來。
接着, 許恭拿出一個小箱子放在大家面前。江霽把它打開,發現裡面堆着一摞寫滿了字的本子。
“我看了幾本,你們也挑着看看吧,沒準有什麼有用的。賈子賢平常看上去呆頭呆腦的,沒想到還挺能幹……”許恭懶懶地說。
陳述之非常謙讓地請他們先挑, 見他們一人拿了幾本, 他便把箱子蓋上, 自己全抱了過來。
許恭看他這樣就急了:“行離, 你什麼意思啊?人家寄給我的, 怎麼都讓你抱走了?”
“你不是不看了麼?”陳述之掃他一眼,沉聲道, “我拿去看,若有重要的事,我單寫一張出來。等我都看完,你再寫回信。”
許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這一箱東西,他打算全看了?
一個箱子不好往回拿,陳述之就把它放在兵部的桌子下,打算每天拿一本出來看。
看到晚飯時候,他纔將將看完一本,在紙上寫了半頁概要。他不敢再拖下去,另揣上一本,趕去未央宮。
二人用過飯,盧隱便抱了一堆奏摺過來,放到樑煥面前。樑煥掃了一眼,又全推到了陳述之那邊。
陳述之幫他看奏摺,就是自己拿來讀一遍,去掉那些客套話,把有用的內容講給他。
遇到疑難之事,樑煥也會讓他發表意見。一開始他也是不肯說的,然後樑煥便軟磨硬泡起來,最後說服他的是這麼兩句:“你以爲你現在不說就不是佞臣了?既然我看重你,那除非你一直不說,不然你在哪說我都會向着你。”
確實不能一直不說,那說幾次也沒什麼區別。被這話說服後,陳述之就開始極爲謙遜地評論起他看到的奏疏。一旦發現他們出現分歧,陳述之就會立刻閉嘴,樑煥想跟他辯論他都不肯。
未央宮裡不怕費油,到處都點着燈。陳述之讀完一份奏摺,放在樑煥面前,道:“張鑫田御史的,廢話挺多,您別看了,他就是上報御史臺改革進度,說他擬好了章程。”
樑煥點點頭,看都不看奏疏的內容,便提筆寫下:“拿來朕看,另交吏部、刑部共審。”
對於樑煥的回覆,除非他主動說,不然陳述之從不偷看。他笑道:“近來上疏罵他的人少了。”
樑煥看見他笑,自己便也笑了,“想來是知道罵也沒用,消停了。”
“不定又在憋什麼壞主意。”
“還怕他麼?”樑煥挑了挑眉,語調頗爲自信,“他的人都在明面上,已被趕走了那麼多。等今年殿試之後,我還要去翰林院挑人。再等明年吏部考評,你們都要升遷的。御史臺這裡弄完了,我就讓他們把稅賦減下去……”
陳述之並不同意他的話,他覺得樑煥想得太過單純。看上去雖沒什麼問題,可其中是否會有波折,誰也說不好。
看完奏摺已經很晚了,沒想到樑煥又說要沐浴,陳述之便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挑這個日子,好讓自己伺候他。
他雖然有些困了,但還是準備好要用的東西,給樑煥脫了衣裳,扶着他坐到木桶裡。先是洗頭,然後用澡巾給他擦身子,一套動作十分嫺熟。
陳述之覺得他是真想洗澡,而不是藉故調戲自己,所以手上的力氣便大了些。沒想到在樑煥看來,這力氣竟比溫柔時還讓他心癢。
剛開始他還忍着,可那一下下的動作讓他心頭的渴念逐漸攀升,一想到下次見到他又是十天之後,他就想得不行。
樑煥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在他的手掠過自己胸前時抓住那手腕,仰頭眼巴巴地望着他。 wωw● ttκǎ n● C ○
陳述之覺得自己認識樑煥這麼久,並沒有對他特別瞭解,但對於他什麼時候想睡自己,總是判斷得非常準確。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臉頰被木桶裡的蒸汽薰得發紅,“您先洗完……”
忍一忍就好了,習慣了都一樣,沒那麼痛苦的。
樑煥聽到這話再憋不住,忽然從桶裡站起來,拿毛巾隨便擦了擦,就往他懷裡撲去。
陳述之想象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地上,仰頭望着藍天白雲,懷裡抱着一隻綿羊。這樣想確實能夠隔絕感受,痛苦不再被感覺到,卻沒有消失,而是鑽進了他的眉梢眼角,反映在細微的抽動和顫抖中。
樑煥很在乎他的反應,去看他的表情時,卻看到了這些微小的信號。
他便知道了,陳述之每一次都很痛苦,但他一直在忍着。上一次他沒忍住,這次忍住了。
他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確實不想讓他難受,而且他自己也沒什麼興致了。
陳述之訝異地睜開眼,看到他躺在自己身邊,便感到一陣歉疚。他覺得自己應該侍奉好他,而且也沒有半途停下來的道理。
“我沒事……那個,要不,我也可以……”
樑煥望着他那不安的眼神,淡淡道:“不用了,你歇着吧。”
他不理解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明明答應了他的要求,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不,不是不滿意,那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抗拒,也許他自己都不能控制。
爲什麼會抗拒?他不會是,不喜歡自己了吧。
樑煥越想越可怕,卻不敢開口問一句。
*
八月十七日,素隱堂這一次的聚會是許恭發起的。
監察御史嚴葦杭寫了一封奏疏,不僅京城所有官員都看到了,而且很快,京城的百姓和外地的官員都知道了。
這是一封勸諫的奏疏,但讀過的人都能看出來,勸諫只是藉口,嚴葦杭寫這東西就是爲了罵人。
他罵的人,是樑煥。
奏疏的一開始針對的是歐陽黨的政策,他罵樑煥反對“苛民富官”,拒絕增加賦稅,還有最近的監察改革,都是在走歪門邪道,是在動搖國本。
罵完這個,他又找出好多樑煥登基以來做過的亂七八糟的事。比如不顧百官勸諫去雍州打仗,差點把自己弄死;爲了討好國子監的學生,擅自增加他們的中試名額;高開延直言勸諫,卻把他趕回家……總之就是一些沒有關係的事情,來證明他一身毛病。
接下來,他又開始罵樑煥的私事。說他從小在民間長大,一天到晚往宮外跑,沒點帝王威儀。然後他罵了兩個人,白從來和陳述之。他說樑煥被這兩個人的勾引,爲了他們做出不理智的決定。白從來是樑煥明着幫過的,而帶上陳述之,一是因爲樑煥不顧高開延反對堅持要取中他,二是因爲國子監那事歸根結底是爲了他。
罵完了,最後就是勸諫的部分。他勸樑煥把白從來陳述之這樣的人都趕走,好好聽歐陽清的話,支持他的主張,不要太有主意,不要擅自行動,安安靜靜地做個工具就好。
這封奏疏的行文極其混亂,東拉西扯提了很多件事,每件都在罵樑煥,卻不知到底想罵他什麼。但其文字鏗鏘有力,十分奪人眼球。
許恭沮喪地坐在位子上,明明是他發起的聚會,他卻完全不想說話。
江霽只得先開口:“終於撕破臉了。歐陽黨知道現在不是暗地勾心鬥角的時候了,這東西一傳開,他在全國各地的人都會浮出水面,在明面上對付我們。”
許恭喃喃道:“我就想知道,爲什麼讓他寫?”
“不是他寫的。”江霽緩緩道來,“他當年也是探花,怎麼會把文章寫成這樣。這東西應該是幾個歐陽黨七拼八湊的,他們挑了這個人來上疏,一是因爲他是御史;二是因爲他官品太低,折了也不可惜;三是因爲他是崇景四年的進士,要阻止這兩百多人都聽我們的,就只能讓他來與我們作對。”
旁邊有人問:“這東西知情人知道是黨爭之禍,外人信了怎麼辦?”
“信了就信了唄,”許恭翻了個白眼,“不就是潑髒水麼?哪天我不高興了,也潑他歐陽清一身。”
說完他又覺得這樣說似乎不太好,忙衝着陳述之咧了咧嘴,“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陳述之愣愣地望着許恭,自己的事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沒去深究,而是忽然站起來,拿出幾張折起的紙,放到許恭面前,認真地說:“在心,這個你看看,改一改抄一遍,明日就上疏吧。”
“什麼東西?”許恭拆開來看了看,眼中滿是驚訝,“這事昨天才出來的,你今天就寫完了?”
陳述之笑了笑道:“昨天下午知道這事,乾脆就沒回去,寫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