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這一瞬間,熊飛彷彿過了一世之久,心中似是有一個聲音在嘶喊,“是她!是她!”
“啪”的一聲,熊飛手中長劍突然掉在地上,只見他臉上肌肉抽動,激動興奮之餘卻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熊飛在林中疾奔,在月光之下,細細搜尋,哪裡還有那女子的半點身影。
熊飛環視四周,靜謐的山林中,偶爾陣風拂來,吹動樹葉,發出簌簌之聲。忽然,一個高亢而悲楚的聲音響徹山林,“嵐,是你嗎?你爲什麼不出來見我?”
然而,任憑熊飛如何嘶吼,迴應他的只有斷斷續續的迴音。他又怎知,便在那一棵大樹之後,一個俏麗少女,早已淚溼衣襟,只聽着熟悉而充滿悲苦的聲音,每一聲都似一把尖刀深深扎進她的心裡。她的眼在流淚,心卻在淌血。
嵐,這個讓熊飛深愛了十年,痛苦了十年,尋找了十年的人,如今卻又爲何避而不見?熊飛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嵐仍然在世,縱然她的面龐已變,但她的聲音卻是依舊那樣溫柔,那一句“呆子”更是普天之下,除了嵐,再也無人能喊出。
熊飛停了下來,身子彷彿瞬間被抽空了一般,驀地跪倒在地,低低道:“你爲什麼不出來見我,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想你!”
是什麼?從他臉上滑下,是淚,是辛酸,是十年來日夜的思念啊!
熊飛就這般癱坐在林中,整整一夜,露水早已將他衣衫打溼。深秋的露水是冰涼的,可在熊飛看來,這世上還有什麼比他此時的心更爲冰冷。熊飛就這般坐着,一動不動,彷彿石頭一般,目光呆滯,如行屍走肉,沒有了靈魂。
許久,熊飛才緩緩站起,握起長劍,向昨日與嵐追逐的地方望了一眼,轉身走出了林子。不管怎樣,嵐既然活着,他都要找下去,哪怕天涯海角。
但是,夏芸呢?熊飛不禁皺起眉頭,他不能辜負夏芸,她爲自己捨去了太多太多,更何況她有孕在身。熊飛自生來第一次遇到如此難題,哪怕是從生死中作出選擇,熊飛連頭也不會眨一下,而面對兩個自己深愛的女子,兩個深愛自己的女子,卻是比生死都要難以抉擇。
便在這時,熊飛忽覺眼前一亮,竟是走出了林子。紅日初升,霞光淡淡照在山林之上,彷彿爲這深秋的山坡披上了一層紅紗。熊飛長舒一口氣,提劍走下山去。
熊飛回到客店,叫了幾壇酒,又吩咐那小二不可打擾,獨自在房中喝酒。他本以爲喝醉了便可以忘掉苦痛,忘掉一切,可是酒入愁腸,未免愁上加愁。殊不知,斷腸人憶斷腸人,在九道山莊,歐陽蓉端坐梳妝檯,一名婢女正自爲她打扮,在一側尚有一人面色微白,雙目有些紅腫,倒似哭過一般。
“玉兒!玉兒!”
“玉兒姐!”那梳妝的少女這麼一叫,這婢女方纔回過神來,只聽馨兒道:“夫人叫你!”
“是!”玉兒隨即道。
歐陽蓉緩緩轉過頭,望了玉兒一眼,只覺這個小丫頭這幾天總是魂不守舍,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聽她道:“玉兒,我看你這幾天精神恍惚,發生了什麼事?”
玉兒向歐陽蓉盈盈一拜,道:“玉兒沒事,只是有些不舒服,讓夫人爲玉兒擔心了。”
歐陽蓉微微一笑,“傻丫頭,你跟了我已近十年,咱們雖名爲主僕,實爲姐妹,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就是。”
玉兒道:“是,謝夫人關心,玉兒真的沒事。”
歐陽蓉微微點頭,哪知馨兒忽然鬼精靈地望了玉兒一眼,忽然笑道:“夫人,我看玉兒姐姐啊,一定是看上了哪家公子,想嫁人了,咯咯......”
只見玉兒俏臉一紅,急道:“哪有此事,你這丫頭又來取笑我!”
歐陽蓉也是嫣嫣一笑,對玉兒道:“玉兒,你二人與尋常丫頭不同,只要你們哪一日想離開山莊,亦或是想嫁人了,咱們山莊定然爲你們置辦嫁妝,風風光光讓你們嫁人。”
那玉兒、馨兒兩名婢女聞言,不禁心中感動,那馨兒則是雙目一紅,便要落下淚來。只聽馨兒道:“夫人,馨兒永遠都留在夫人身邊,絕不嫁人。”
歐陽蓉微微一笑,道:“傻丫頭,咱們女子總也得靠男人,不嫁人怎麼成!”
馨兒小嘴一撅,道:“我就不嫁!哼!”
歐陽蓉微微搖頭,一笑而過。過了片刻,只聽玉兒道:“夫人,我聽說咱們莊內來了一位貴客,不知是......”
她話未說完,忽見歐陽蓉目光射來,不由心生寒意,一句話生生嚥了回去。只見歐陽蓉看了玉兒幾眼,淡淡道:“玉兒,你跟我時間不短,應該知道,在咱們山莊裡,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歐陽蓉聲音平平,卻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懾力,玉兒登時面露驚惶之色,低下頭去,“是,玉兒知錯了。”
又過了幾日,已是中秋之夜。只見月滿如鏡,高懸天際。街道上燈火通明,幾個小孩手提燈籠,在街上跑來跑去,臉上掛滿了笑容。熊飛隱在暗處,望着眼前這一切,不由心中緩緩作痛。
十年之前,他和嵐做乞丐之時,每逢中秋佳節,總能多要一些吃的,運氣好的,還有可能乞到一隻燒雞。之後,兩人便找到一個偏僻的角落,你一口,我一口,高興的分享這隻燒雞。然而,有時運氣稍差,兩人只得要來一塊月餅,嵐只吃兩口,便稱自己飽了,將餘下的大半塊月餅盡數留給熊飛。望着他傻乎乎的樣子,嵐總是一面笑,一面叫他:“呆子,慢點吃,別噎着!”
而如今,月圓之夜,只剩他踽踽獨行,嵐,又在何方?
熊飛低嘆一聲,轉身沒入黑暗之中。看他行動方向,赫然便是九道山莊。
月華如水,灑在山莊之上,將整個山莊盡數籠罩在霜華之下,悽清而燦爛。忽然,在這月光之下,一個黑影如鬼魅一般,在衆家丁不覺的情況下,閃身飛了進去。
熊飛飛身進來,而他今日前來,一是查探自己身世,二來便是希望能夠再次見到嵐。熊飛這一次躲過衆守衛的巡邏,不去看那歐陽蓉與嚴世藩的苟且之事,徑直向書房前來。
然而,這一次,卻是令他大失所望。只見這偌大的書房中,燭光閃閃,一人在房中來回踱步。熊飛透過窗縫望去,只見一人負手而行,雙眉緊皺,神色頗爲氣憤,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山莊主人,伍清陽。
只見他在房中往來不定,時而嘆息,時而憤慨。熊飛心中冷笑,“這狗賊看來知曉嚴世藩與其妻子之事,只是礙於嚴世藩權大勢大,不敢得罪,任由他二人作出這等苟且之事,兀自一個人在此生氣罷了。”
熊飛心中登時閃過一絲不屑,“似這般男子,還有何面目活於世間,真是丟盡了天下好男兒的臉。”熊飛本想衝進去將他殺了,可心中一陣淒涼,突然覺得這伍清陽也真是可憐,可悲,一個男子做的如此窩囊,也真難爲他了。熊飛想到自己此來畢竟是爲查身世,而嵐既然也不曾出現,自己也不便多留,當下將長劍悄悄按下,悄悄退了下去。
然而,他剛走幾步,驀地停下腳步,想起當年那被困於石室中的老前輩,既然今日來此,何不現將前輩救出去,也算報答他傳自己武功之恩德。
熊飛心念已定,腳下一頓,立時向那石牢中奔去。憑着記憶,熊飛不消多時便已找到那石牢所在。或許這裡偏僻,亦或是守衛均被調去保護嚴世藩,這裡看守的人竟是一人也無。熊飛輕輕叩開石門走了進去,只因他當日出來之時,知道機關所在,加之近日武功大非當年所及,因此沒有觸動半點機關,便已來到那老者關押之地。
只見熊飛手握秋水劍,唰唰兩劍,那鐵鎖應聲而斷。熊飛急忙走了進去,藉着淡淡月光,熊飛依稀看見那老者蹲坐在角落的黑暗中,不住低聲道:“怎麼又到了中秋了?時間過的好快!”
他一句話說出,忽然又笑了幾聲,道:“嘿嘿,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是我咎由自取,自食其果啊!”
熊飛聽他言語中有淡淡悽楚,不由心中一酸,道:“前輩,熊飛來救你來了!”
那老者聞聲,緩緩擡起頭,向熊飛望了幾眼,似是在極力思索,半晌才道:“是你啊,怎麼,你又被他們捉進來了麼?”
熊飛見他識得自己,那便不是糊塗,不禁心中歡喜,道:“前輩,我此來是救你出去的。”
那老人聽了,忽然笑了幾聲,隨即聲音一轉,竟然似孩子一般,悠悠哭了起來,“出去,我出去做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了。”
熊飛不由心中酸楚,走上去在他身前緩緩蹲了下來,道:“前輩,我雖然不知您此言何意,但請聽晚輩一言,待出了此牢,或許可以重新再來,你並非一無所有,至少,你還有我這樣的朋友。”
只見那老者擡起佈滿皺紋的老臉,在熊飛臉上瞧了又瞧,忽然笑道:“哈哈,年輕人,你走吧,若是被人發現,只怕你想走也走不得了。”
可熊飛心志堅定,若是要做成某事,便是死也要完成,此刻聽那老人無論如何也不肯跟自己出此石牢,當下心中一橫,道:“前輩,得罪了!”
說着,雙手一扣,向那老者身上拿去,心想,我先將你救出牢去,到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誰知,熊飛雙手一觸及那老者身子,直覺一股大力反彈過來。熊飛不由一驚,這老者武功之高,當真匪夷所思,竟然達到隨心所欲的境界,當下手上使了七分力道,勢必要將這老者救出去。
那老者一招拂退熊飛進攻,冷笑道:“哼,小子,你的功夫有一半是我傳的,你難道望了麼?”
熊飛見一擊不中,不由好勝心起,應聲道:“那還有一半不是你教的!”說着,秋水劍寒光一閃,啷噹出鞘,在石牢中化作道道銀光,向那老者周身籠罩過去。
那老者見熊飛一出手便將自己退路盡數封住,心中一驚,“這小子武功怎的進展如此之快。”他人雖年邁,但豪氣絲毫不輸於年輕人,如今陡然遇到這般年輕俊傑,不由心中激盪,喝道:“好劍法,便讓老夫來會會你!”
眼見熊飛這一劍便要刺到他,忽然一道勁風拂來,“鐺”的一聲,熊飛手中長劍一震,急忙撤了回來。再看那老者手中,竟是握着一根宛如嬰兒手臂那般粗細的鐵鏈。那老者一招將熊飛逼退,不禁心中得意,哈哈大笑幾聲,“怎樣?我老人家武功不輸你這小娃娃吧!”
熊飛冷哼一聲,長劍一抖,“唰唰”連刺三劍。這三劍快如閃電,一劍刺出,第二劍隨之跟上,一劍快似一劍。那老者見熊飛出劍怪異,迅捷無比,不由也是吃了一驚。但見熊飛每刺一劍,那老者便是後退一步,熊飛連刺三劍,那老者竟是連退三步。
待到後來,那老者退無可退,後背已是靠在石壁之上,那老者忽然大喝一聲,右手提起鐵鏈,運氣於臂,只聽“砰”的一聲,那拴在石壁之上的鐵鏈一頭竟是被他生生拽了下來。那鐵鏈一經拉下,餘勢不衰,宛如一條黑色巨蟒,向熊飛砸去。
熊飛一驚,自己本是相救此人而來,犯不着以性命相搏,當即將“秋水劍”一收,隨即身子一斜,自鐵鏈之下,躲了過去。那鐵鏈“轟”的一聲,打在另一側石壁之上,立時碎石紛飛,現出一個碗口般大小的深坑。要知道,這石牢乃是以青巖所築,牢不可摧,這老者一擊之下,竟有如此威力,當真了得。
那老者打的興起,忽然左手用力,將另一根鐵鏈也拽了下來。他一人雙鏈,便如瘋了一般,向熊飛打去,一面打,一面口中喝道:“快來打,打贏了我,老夫就跟你出去。”
熊飛閃身躲過一擊,口中道:“當真?”
老者道:“屁話,老夫生平從來都是言出必行,快還手!”
熊飛淡淡一笑,秋水劍豪光閃爍,挺身便刺。只是,這老者武功之高,當真非同小可,縱然熊飛武功已今非昔比,可要贏他,談何容易。
但見兩人在石牢中,一劍一鏈,一長一短,來去不消幾個回合,這石牢已是碎石翻飛,直欲坍塌一般。然而,這老者雖然內功深厚,每一下均有裂地碎石之威,可畢竟年邁,又身居此牢,身體大不如前,時間一長,不免氣力不足。
而熊飛正值壯年,內力深厚,每一劍刺出,便讓那老者不得不回身抵擋。只聽熊飛驀地大喝一聲,一招“長虹貫日”,向那老者遞了過去。
那老者不由面色一驚,道:“來得好!”
說完,雙手急收,兩條黑色長鏈如兩條長棍,被他抓在手中,向熊飛當頭砸下。熊飛雙眉微皺,舉劍一擋,只覺手臂一麻,長劍登時脫手。然而,秋水劍何等利器,竟也將那兩根鐵鏈削爲兩段。
熊飛低喝一聲,雙掌一翻,已然向那老者胸前打去。那老者見了不由大笑起來,道:“年輕人,你的拳腳功夫還是經我指點。你若是要憑拳腳功夫贏我,那是絕無可能。”
熊飛冷哼一聲,“那便試試看!”
只見他二人拳掌交錯,招招如猛虎出籠,凌厲之極。初時,熊飛招招均被那老者擋開,沾不得絲毫便宜。可時間一長,那老者體力衰退,加之熊飛在天賦極高,在“琵琶手”中時而混雜着鄒明的“鷹爪蛇形手”的招式。
這門功夫雖然陰毒,可是威力極大,猝不及防之下,極易讓人中招。那老者不知此功夫的厲害,幾次險些被熊飛得手。那老者見熊飛諸多奇怪功夫,自忖時間一長,必敗無疑,又想到自己縱橫一世,難不成要敗在這小輩手中不成,心中越想越怒,忽然一聲大喝,雙掌齊發,向熊飛胸前按去。
這一招奇快無比,熊飛不及多想,亦是雙掌翻出,迎了上去。他二人均知對方深諳“琵琶手”之精妙,能夠借力打力,是以均留有後招。不料,兩人四掌相對,急於將這掌力卸開,四掌一偏,生生擊在一側石壁之上。
這石壁固然堅不可摧,焉能抵得住兩名絕頂高手合力之威。只聽“轟”的一聲,那石牢應聲而破,竟是被他二人打出一個一人之高的豁口。
這一下,那老者即便是不出來也算出來了。可他們又怎知,這一聲巨響,早已將九道山莊的人驚動了。
只見山莊中人頭攢動,個個高舉火把,向這邊迅速趕來。熊飛自知不妙,急忙退開一步,道:“前輩,我們身份已然暴露,不如先行離開吧?”
那老者忽然看了熊飛一眼,道:“你若怕死,那就離開便是,我是斷斷不會離開此地的。”
熊飛一聽,登時怒道:“你當熊飛是貪生怕死之輩麼?不將你救出去,熊飛絕不離開。”
那老者驀地一怔,隨即道:“那也隨便你!”說着,雙手負於背後,不再進攻。
便在這時,那山莊守衛已然奔了過來。只見一個爲首之人單手握住刀柄,望了熊飛二人一眼,喝到:“什麼人,敢到九道山莊撒野?”
熊飛見他出言無禮,本要出手教訓他一下,哪知那人將目光移到老者身上,忽然面色一白,又是激動,又是興奮。他高舉火把,在那老者臉上瞧了又瞧,忽然顫聲道:“你是......你是老莊主?”
他此言一出,便熊飛也不由一驚,眼前這老頭難道真的是九道山莊舊主歐陽展鵬麼?如果是他,又何以會被人關在石牢之中,倘若不是,以這等年紀,這等身手,卻也難找第二人。
那人喊了一聲,忽然雙膝跪地,哽咽道:“原來老莊主並沒有死,真是太好了!”他身後衆人見此情景,不由相視一眼,似是不肯相信。
便在這時,忽聽一人高聲道:“這人不是老莊主,大家不要被他騙了!”
只見人影一閃,卻是伍清陽手持長劍,凜然立在衆人身前,怔怔望着那老者。兩人對視片刻,那老者道:“清陽,看來你的武功大有長進啊!”
他此言一出,伍清陽臉上微微變色,隨即正色道:“我恩師早已長逝多年,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冒充老莊主,是何居心?”
那老者聞言,忽然慘笑一聲,擡頭望天,神色尤爲悽楚。藉着淡淡月華,熊飛依稀可見他眼中淚水閃爍,卻不肯落下。那老者悽然笑了幾聲,道:“歐陽展鵬,嘿嘿,歐陽展鵬,我似乎都已經忘記自己叫這個名字了!”
他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盡皆譁然。便是伍清陽也是身子一顫,不由將手中長劍握緊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