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蠡以北數百里外,一個古樸的小鎮。
夜空下,一道淬藍光芒驀然劃破天際,有若一顆彗星直直落在街道上,露出上官冷霖的身形。
此刻正值丑時,街道烏黑一片,一個人也沒有,那個男子漠然站着,看不出喜怒。
前方的黑暗,驀然有一道微弱的火光透過門扉亮起,在這黑暗的夜下,彷彿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光明。
冷霖身形一動,來到這家店鋪前,卻見這是一家鐵匠鋪,鋪面狹小而冷清,顯得格外淒涼,隱隱有火星衝門鋪中撲閃而出,總算在這冰冷的夜下給人以些許的暖意。
上官冷霖深吸了一口氣,步入其中。
鐵匠鋪內,那高大的火爐甚是顯眼,其中的爐火卻是有些微弱,隱隱有要熄滅的意思,那昏暗的火光中,鐵錘,鐵鉗等器材凌亂地擺放了一地,更顯淒冷。只是那個男子卻看也不看,只是望向對面的一個老者。
那老者身高不過五尺,佝僂着身子,頭髮灰白相間,閉目盤坐在席上。
他聽得聲響,微微擡頭,睜開一雙渾濁的老眼望向上官冷霖,點頭道,“回來了。”
冷霖上前一步,恭聲道,“師父。”
那老者點頭,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說着他眉頭忽地一皺,“你受傷了?”
“是,”冷霖俯身道,“師父明鑑,那蒼狼皇並不難殺,只是弟子不意碰上了正魔二道之間的鬥法,故而耽擱了。”
“你參戰了?”那老者問道,
“是,”上官冷霖恭聲答道。
“對手是誰?”那老者淡然問道。
“百毒宗的安啓斌,虛雲殿的雲易連。”冷霖答道。
“雲易連?”那老者聞言眉梢一揚,問道,“他死了?”
“死了。”
“是嗎……”那老者冷冷一笑,“真是因果報應,聽說當年你爹年輕時曾在他手下吃過虧,你娘爲救你爹被他打成重傷,若非另有人搭救,只怕這世間就再也沒有你了、你爹當年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只是後來卻未有機會去虛雲殿,想不到他卻死在了你手裡、”
冷霖眉頭一皺,忽然道,“他不像是壞人,”
老者一愣,深深地望向他,良久後,他開口道,“他自然未必就是壞人,這世間絕大多數人都不是壞人,包括當年那些在天涯峰害死你爹的人,他們很多都不是壞人。”
冷霖默然不語,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了,人如何看人,關鍵不是在於他的好與壞,而是在於你的立場,”那老者頓了一頓,冷笑道,“就好像天涯峰上,那些正道之人認爲你爹十惡不赦,所以殺了他,與他們來說,是替天行道,伸張正義,可是在你看來,卻是十惡不赦不是嗎?”
冷霖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那些人……非死不可。”
老者冷冷一笑,“這世間的善惡對錯,本就沒有絕對的界限,在你看來是錯極了的事,在別人看來的事卻是對的,說到底終究不過是一個立場,而你的立場,是你爹的兒子,上官軒遙的兒子,既然是他的兒子,便該做自己該做的事,別人怎麼做,怎麼想,跟你都沒有關係!”
“你若想做好一個人,便該捨棄所有,認定了自己的立場,才能做到真正的好,”那老者重重地道,
冷霖點頭,“是,弟子知道了”
老者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聽說,雲易連的邪靈化魔,是九嬰是嗎?”
“是,”冷霖擡頭,望向那老者。
老者點頭,隨即忽然眉頭一皺,雙眼望向冷霖,那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寒芒,彷彿能把人的內心看穿一般。
冷霖身形一顫,只覺在這眼神下自己竟是有如活生生地暴露在空氣中,再也無法隱瞞什麼,不由得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顯然對這老者敬畏異常。
那老者眼中光芒逐漸黯下,恢復了平常的樣子,他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上官冷霖只覺渾身陡然一鬆,卻聽那老者冷哼一聲,淡淡道,“你心中可有得意?”
上官冷霖聞言一驚,“師父,弟子……”
“你不用瞞我,”卻聽那老者淡淡道,“我從小看着你長
大,你心裡想什麼我很清楚,”
說着,他幽幽嘆了一口氣,“這也難怪,九嬰上古兇獸,縱使是邪靈化魔幻化而成的,也是非同小可,只不過……”他看了冷霖一眼,淡淡道,“你要清楚,憑你現在的修爲,縱然已經達到‘四象相濟’,要爲你爹報仇,再有一萬個也是白搭。”
“弟子知道,”冷霖恭聲道,
那老者望着他,哼笑了一聲,“你這孩子,和你爹一樣傲氣,我就這麼說,你想來也是不信,說不得,還是要讓你去親自見識一下,也罷……”說着,他站起身,挺直身子道,“知道半個月後的洛竹劍會嗎?”
“知道,”上官冷霖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恭聲答道,“弟子知曉了,”
“你去吧,”老者微微點頭,道“是時候該讓正道付出些利息了,不過記住,你的對手,永遠不會是正道的年輕一輩!”
“是,”冷霖點頭,恭聲道,“弟子走了,”說罷,他的身形逐漸淡去,隨即“砰”地一聲,化作一片白色光點穿過門戶消散在夜空下,
老者漠然,忽地嘆息一聲,回身在席上盤膝坐下,許久後,這個清冷的鐵匠鋪中,忽然傳來兩聲冷笑。
“正道,嘿嘿,正道……”
彭蠡,山洞外,
凌空揹負着“藍魄”仙劍,望着那低矮的墳墓,臉現奇異之色。
驀地,身後腳步聲傳來,凌空回身,卻見碧玉華撥開洞口的藤條從山洞中鑽出,不由得上前一步,問道,“師姐,白師妹醒了嗎?”
碧玉華苦笑一聲,“醒是醒了,不過跟沒醒差不多。”
“怎麼?”凌空一愣。
碧玉華苦笑,搖頭不語。
山洞內,昏暗的燭火下,那個白衣女子整個人坐在石臺上,躬身抱膝,落寞地坐着,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着,那一件沾染了斑斑血跡的黑袍被她緊緊地披在身上,有淡淡的溫存,似是這天地間唯一的溫暖。
燭火微微搖曳着,在風中跳動不停,映襯出她那張蒼白而美麗的面頰
“他還是走了……”,那個白衣女子緊緊地抱着自己,將整個人蜷縮在那件黑衣下,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顫聲道,
苦苦十年的等候,換來的究竟是什麼?
一個決絕的轉身,一句漠然的“恭喜”嗎?
爲什麼心裡會有這般的痛楚,彷彿被人用手生生撕裂,彷彿被人用火狠狠灼燒?讓人痛不欲生。
她緊緊抱着自己,身子顫抖着,豆大的汗水沿着她美麗的臉頰滑下,有輕輕的喘息聲在山洞間迴盪開來,寂幽幽的,彷彿誰的心中一片灰暗,
她愣愣地望向那燈火,幽幽的火光中,彷彿映出了那個人的身形,那伏在他懷中的一幕幕,有如潮水一般涌上心頭,縱使九嬰在兇惡又如何?縱使就地殞身又如何?
可是爲什麼,一覺醒來,什麼都沒了?就像是一場夢,了無痕跡?
她緊咬着紅脣,望了身上披着的黑袍一眼,眼裡泛紅,隱隱有淚光閃爍。
洞外,凌空與碧玉華並肩而立,望着天際,默然不語。
“譁”,一聲輕響,兩人回身望去,卻見白靈兒撥開藤條走出,她的髮絲凌亂,雙眼通紅,蒼白的臉上淚痕交錯,顯得格外的嬌弱憔悴,彷彿一陣風便能把她吹倒似的。
她的手微微顫抖着,兀自將那摺疊好的黑袍緊抱在胸前,彷彿死也不願放開。
“師妹?”碧玉華見了她,不由得心中一驚,擔憂地道。
“師姐,”白靈兒望着她,紅脣微動,澀聲道,“你和凌師兄先回山吧,我,我還有些事,就先不和你們一起回去了……”
碧玉華一愣,擔憂地問道,“那你……”
“我……我還想去拜祭一下孃親,再去看看憐姨,”白靈兒說着,身形一顫,眼中淚光再度騰起,
只聽她道,“師姐,,你們回去吧。”說着,她忽然飛快地一轉身,一路小跑着向林中而去,
碧玉華一愣,叫了一聲,“師妹”,卻見她已跑入林中,再沒了蹤跡,
她不由得望向凌空,卻見凌空苦笑一聲,“我們先回去吧。”
夜空下,一陣
陰霾不知何時冉冉升起,再度掩蓋了星辰,悶雷聲響隆隆,不斷作響,一片風雨飄搖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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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點點的星光在夜風下飄散着,彷彿夏夜的螢火蟲,在夜空下緩緩地凝成了一個黑衣男子的身形,正是上官冷霖。
面前,是一座山丘,高達百丈,只是江浙地區多丘陵,連綿起伏,它雖比一般的山丘要高,卻也不甚顯眼。
路旁不遠處,靜靜聳立着一塊低矮的石碑,碑面古拙,彷彿流傳了許多的歲月,淡淡的月光下,依稀能看見碑面上那以漆黑染料刻寫的三個小字——“問情山”。
上官冷霖漠然看了那石碑一眼,緩緩邁步,走在山道上。
夜色如露,月華似水,在這寧靜的夜下交織出一道銀色長練,輕蕩蕩的。
許是羣山阻撓,這裡的夜風明顯比彭蠡小了許多,微風拂面而過,柔柔的,似是誰在輕撫着誰的面紗,
林葉在微風中搖曳着,碧綠的草叢間聲聲蟲鳴聲響起,迴盪在這寧靜的夜下,彷彿誰的歌聲輕柔脆淨。
那個男子漠然行走在山道上,偶爾驚起叢間飛蟲亂舞,螢火蟲升騰間,點點盈黃的星光在夜空下飛舞,宛如星辰。
山路盡頭,但見水波浩蕩,在風中微微滌盪着,卻是一面碧藍的澄清大湖,月如白霜,在那微伏的湖波間反映出粼粼的波光,直令人眼前一亮。
湖波澄澈中帶着一抹藍綠,兩盤柳絮青青,迎風吹舞,拂面間叫人輕漾,縱使在這夏末時分,也帶着濃濃的春意。
上官冷霖穿過柳林,粼粼的波光閃耀,雙眼卻只是盯着湖心的一葉蘋洲,默然不語,
他忽地幽嘆了一口氣,一縱身越過水麪,落在那葉蘋洲之上、
蘋洲不大,方圓不過十丈,但綠草如茵,有如凝碧的翠玉,微風撫過,青草搖曳,有如道道綠浪翻涌,美麗異常。洲心載着一株一人粗細的楊柳樹,柳葉蔥蔥,輕輕飄蕩,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長得這般高大,樹下乃是一塊三尺高,一尺長的寬厚石碑,那明亮的紋路在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華,只是其上卻毫無一物。
上官冷霖漠然走到石碑前,望着那空無一物的碑面,那冷漠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他忽然長嘯一聲,將手枕在頭後,然後,仰首後倒,以手枕頭,整個人躺在那幽幽的碧草間,望着天上的星辰,嘴角微笑,彷彿一個孩子般縱情地放縱着。
“爹,娘,快了,快了……再過不久,孩兒一定用他們的血親手來爲你們刻上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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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隨着一道驚雷驟然劃破天際,豆大的雨點打落而下,霎那間天地彷彿被這傾盆大雨埋沒,宛若一曲滅世的奏章。
那個女子,雙手緊緊將那件黑袍抱在胸前,一路小跑着,任憑泥濘濺在她那潔白的衣裙上。
她有些搖晃地跑過那片熟悉的廢墟,望着那深埋着自己至親之人的墳墓,彷彿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量,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娘……”暴雨滂沱,那黃色的花圃早已被吹散凌亂,那個白衣女子跪坐在這一片泥淖中,緊抱着手中的衣服,任憑雨水打在自己身上,
“娘,靈兒好痛,靈兒好痛……”她哽咽着,悽聲道“靈兒見到冷霖哥哥了,可是……他不理靈兒,他不要靈兒了,”
晶瑩的淚珠夾雜在這滂沱雨水間,順着她的臉頰劃過,“娘,你幫我,你幫幫靈兒好不好?”
那個女子顫抖着身子,跪坐在這一片雨簾中,紅脣緊咬,幾乎要滲出血來,彷彿有着千般苦痛,叫人肝腸寸斷。
幽幽地,一聲嘆息傳來,一柄翠青油傘遮擋了天上的雨幕,一個輕柔的聲音輕聲喚道,“靈兒”,
白靈兒身子一顫,反身望去,卻見那人一身翠青衣衫,水霧朦朧間,卻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隱約看得出是個女子。
白靈兒愣愣地望着她,忽然哭喊了一聲,投入她的懷抱中。
“憐姨……”
那個翠青衣衫的女子輕嘆一聲,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拍打着她的背,柔聲勸慰道,“傻孩子,哭吧,等哭累了,就好好地睡上一覺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