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閒時節

空氣尖利而清冷,只能夠小口小口、輕輕地呼吸,讓冷空氣在鼻腔和氣管中稍稍地停留一會兒,變得溫暖一點,再滑入肺腑

那一年,農場的冬天冷得有點邪乎。九九八十一天,幾乎是逢九必下雪。場裡的老人都說,建場這些年,還沒見哪個冬天有這麼多的雪落下來。

雪總是從前一天的傍晚開始飄落。先是零零星星,橫七豎八,小一片大一片,毫無章法,彷彿探頭探腦的偵察部隊,對地面上看到的一切都萬分好奇。很快地,大部隊就性急起來,鋪天蓋地蜂擁而至,管你河流田地房屋行人,撲上去擄住再說。

雪大的時候,三步開外看不見東西,也不能開口,嘴一張,雪就把你嗆住了,噎得你險些窒息。滿世界都是急速下墜的一根根線條,眼花繚亂,久看之後會感覺天旋地轉,弄不好真的咕咚一聲坐倒在地,屁股跌得生疼。

耳朵也像是被棉花悶緊了一樣,真是靜啊,靜得耳膜嗡嗡作響,疼痛,脹緊,腦袋也跟着發炸。極度靜謐的狀態原來並不好受。雪這玩意兒怎麼就這麼能夠吸音呢?

冷。除了冷還是冷。這裡的冷跟北方不同,北方人家起碼有個暖烘烘的屋子可以躲藏,在這裡往哪兒躲呢?每一間屋子都成了冰窖,洗臉的毛巾瞬間會結上一層薄冰,飯菜端上桌子,如果不能在三五分鐘之內嚥下肚去,那就只好冷着進口,讓舌頭牙齒受罪了。

因爲潮溼,雪總是很容易化去。中午,太陽只需出來一個淡淡的日影,踩踏最多的大路上就變得一片泥濘。雪攪和着島上特有的粘土,地表一層成了粘稠的泥漿,稍不留神就是一個跟頭,身子像犁頭一樣,在泥漿中犁出去丈多長的淺溝。真是丟人啊!那些新近來場的知青,總是被農場的泥漿路弄得狼狽不堪。女孩子們乾脆結伴兒走路,一個牽着另一個的手,低頭看腳,步步小心,長長的一串緩慢移動,活像越南戰場上的女子探雷隊,又像拴在一根繩上的花螞蚱。走過幾趟之後,就有熱心的老職工指點她們:路不是這麼走的。首先,高幫膠靴是農場的必備之物;其次,穿上膠靴之後不能平着腳板邁大步,得側着腳揹走,兩隻腳底板面對面朝裡拐。腳的側面接觸泥漿的面積小,減小了摩擦度,又有點鍥子一樣鍥進地面的意思,抗滑。就是走長路累人,二里路走下來,從裡到外地冒大汗。倒也好了,冷的感覺便丟到腦後了。

待到傍晚,太陽收山,西北風嘯嘯地一吹,路面立刻上凍。白天留下來的一個個深深的腳窩,此時都成了刀山冰川,硬得出奇。人們穿着手納的半寸厚底的棉鞋走上去,高一腳低一腳的,心裡不住地抱怨:這鞋底怎麼這麼薄啊,紙糊的一樣,要硌死人吶!

因爲大冷,上凍,田裡進不去,各隊都把人招呼到倉庫裡,男的搓草繩,編杞柳筐,修整農具;女的剝棉桃。剝棉桃是每年的一個大任務。江心洲農場以栽種優質棉花爲主,深秋拔棉杆的時候,枯杆子上總是哩哩啦啦剩着不少僵桃。它們有的是因爲先天不足或者蟲咬病災,過早地夭折在母體上;有的卻是成果太遲,等不及綻放花絮就被寒霜凍死。這樣的棉桃看似黑不溜秋僵硬如鐵,卻並非完全沒有用,用勁剝開它,裡面還會有一團溼漉漉的胎體,挖出來,曬乾了,機器上一軋,照樣會出來蓬鬆鬆的棉花。纖維短一點兒,顏色黃一點兒,紡紗織布不行,但能做成棉絮,冬天身子下面墊墊,再絮個鞋底啦,縫個飯捂子啦,綴條棉門簾啦,那是足以管用的。起碼它不算計劃內,不必拿寶貴的棉花票去買。

雪天裡的倉庫,不存籽種、化肥和農具了,就這麼騰出地方來庫存人了,男人和女人,搓草繩的男人和剝棉桃的女人。這時候的倉庫是全農場最熱鬧的地方,人們一堆堆一簇簇,手不停口不停,講古說段子,打情罵俏丟媚眼,惱極了就站起來追打一番,男人逃,女人攆,人堆裡見縫插針地跳過去,惹出又一陣笑罵。門外大雪飄飄,門內人氣沸沸。棉桃的爛熟味,稻草的黴腐味,杞柳條子的漚餿味,加上人們的口臭腳臭汗臭,倉庫裡終日氤氳着這種鄉間特有的氣息,使每一個呼吸在其中的人心裡無比踏實。

場部組織了宣傳隊,準備參加縣裡的“文藝匯演”,主任雄心勃勃想拿一面錦旗回來,讓大家臉上光彩光彩。我作爲一支筆桿子被奉召去寫唱詞和三句半之類的小節目。

宣傳隊員們來自農場各個生產隊,初時大家彼此並不熟悉,誰擅長表演什麼互相也都不知道,得有一段磨合過程。我那時年輕,好勝心強,逮着機會就想表現自己。看看半個月下來節目沒有什麼進展,心裡替主任急得慌,自告奮勇跳上臺當導演。

我讀中學的時候,一直是學校舞臺上的活躍分子,高二的時候還曾被弄到縣文化館的文工團當了兩個月演員,演小歌劇,飾演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我那時嗓子亮,唱什麼都不費勁兒,只是唱完之後被人嘲笑爲“奶聲奶氣”。身子也沒有發育豐滿,穿一件老太太的大襟褂子,空落落就差沒飄起來。後來導演替我找了他母親的一件棉背心,棉襖外面穿上棉背心,背心上面再扎藍花布圍裙,腰背處立刻臃腫了許多,老太太的形體纔算出來了。可憐在臺上被燈光一打,我熱得可以,30分鐘的戲下來,行頭一卸,周身都冒熱氣,像一根剛撈出鍋的玉米。幸運的是,那兩個月裡,我因爲化了老太太裝就無法參加別的節目,所以只排演了一個歌劇,其餘大部分時間就都閒着,看人家又說又唱又跳。當然不是白看,所有的節目都吃進我肚子裡了,從唱詞到曲譜到動作,可以說無一遺漏。我之所以在農場宣傳隊敢跳上臺當導演,仗的就是肚子裡有那點兒存貨。

這樣,我先把記憶中的那些唱詞在紙上抄出來,再哼曲調,由樂隊的一個二胡手負責記錄。教會大家唱熟之後,接着教他們動作。獨舞的怎麼擺姿勢,前排什麼隊形,後排什麼隊形;男生如何跳,女生又如何轉,整個兒就是個“能不夠”。也不知道隊裡的夥伴們有沒有背地裡笑話我,反正自己的感覺極好。

教了舞蹈和表演唱,編了三句半和快板書,連相聲也磕磕絆絆地憋出來兩個,距兩小時的節目時間還是差得太遠。那就上歌劇吧,歌劇有唱有說還有情節衝突,好看又撐時間。於是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三天,編出個劇本叫《豬場風雲》。瞧瞧,名字夠氣派吧?模模糊糊還記得點內容,是寫一個養豬技術員爲革命培育良種豬,既與豬場走資派作鬥爭,又頂住了丈夫的反對和嘲笑,最後當然是勝利育出一窩良種小豬。劇中的女主角,我也就毫不謙虛地派給了自己。

晚上10點鐘,場部熄燈,宣傳隊結束一天的排練,大家四散回家。

跟男孩子們一塊兒踏雪夜歸的時刻是多麼幸福啊,20年後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那些時刻。南方的雪光是柔和的,彷彿四野都撒上了熒光劑,是存心要給我製造一種夢幻和驚喜。厚底的棉鞋踩着路上剛剛上凍的冰凌,喀嚓喀嚓響得十分清脆,心裡面就多了一層孩子氣的歡愉。空氣尖利而清冷,只能夠小口小口、輕輕地呼吸,讓冷空氣在鼻腔和氣管中稍稍地停留一會兒,變得溫暖一點,再滑入肺腑。身上倒是一點不冷,前胸和後背甚至還有些微汗沁出,那是因爲幸福把體內的細胞全都激活了,它們爭先恐後地要參與到興奮中來,擠來擠去擠出趕集般的熱鬧。

排練到最後要串節目,才發現演員少節目多,個個都是以一當十,中間就沒有了換裝的空兒。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又是我跳將出來,義不容辭地添加了一個“女聲獨唱”。我那時候喜歡馬玉濤,邯鄲學步地全是唱她的歌。馬玉濤音域廣,我卻是逢到低音就沒了聲,只好拔高一個調子唱,弄得滿舞臺嘹亮無比。

演出少不了報幕員,全宣傳隊裡數我的普通話還過得去,於是這個差事又被我攬過來。我小時候走路內八字,平常還看不太出來,上臺報幕時從臺下走到臺中央,幾十秒鐘的時間滿場人看的都是我走路,這個缺點就太明顯了。別的人礙於面子不好意思說,有一次我媽在縣大禮堂看我演出,回家就衝着我叫:“唉呀,你走路的那個樣子太難看了!”我頓時鬧個大紅臉。

演出化妝也是無師自通的。我原本是方下巴,久而久之也知道怎麼樣用深色粉底把下巴遮得尖削一點。後來學會用紅筆在眼頭上點兩個點兒,臺下看着這雙眼睛便有些水汪汪動人。再後來用指肚沾了淺咖啡色在嘴角外按兩個圓圓的印子,張嘴時好像多了兩個小酒窩。臺下人看不出來,羨慕地告訴我:“你的兩個酒窩真漂亮!”我伸手點點自己的臉,說:“假的!”人家竟大吃一驚。

一晃20多年過去了,現在的我在公衆場合中常常是沉默寡言,淡漠恍惚,再也沒有從前那種“能不夠”的心氣。有一回參加一個會,跟我們省的宣傳部長同桌吃飯,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說:“20年前我在如皋教書,看過你上臺表演節目。”我一下子怔住,恍惚中那個多雪的冬天穿過20年的時空,無比清晰地展開在我的眼前,聲畫同在。

孤獨的旗手花開花落臺灣茶家鄉鹽焗雞結婚那一天俄羅斯姑娘考藝校的學生們恰同學少年孤獨的旗手又看《苔絲》阿姨你住過的地方花開花落在夢中說話花開花落阿姨你住過的地方直擊心靈的一瞬家鄉鹽焗雞城市的臉面孤獨的旗手我的求學生涯農閒時節女紅又看《苔絲》灰色背景中的絢爛——寫在紀伯倫紀念館前女紅直擊心靈的一瞬童年情結我的保加利亞鄰居考藝校的學生們舊時的愛情舊時的愛情在北大演戲花開花落俄羅斯姑娘在北大演戲長江三鮮長江三鮮我的保加利亞鄰居世上最快樂的事情童年情結在夢中說話小樓溫馨事泱泱天目湖花開花落臺灣茶世上最快樂的事情作協主席利娜德世上最快樂的事情舊時的愛情考藝校的學生們農閒時節結婚那一天我的保加利亞鄰居城市的臉面結婚那一天水碼頭童年情結黃昏謁大馬士革清真寺俄羅斯姑娘生而有緣我的保加利亞鄰居水碼頭我的保加利亞鄰居小樓溫馨事泱泱天目湖花開花落小樓溫馨事黃昏謁大馬士革清真寺童年情結花開花落又看《苔絲》生而有緣灰色背景中的絢爛——寫在紀伯倫紀念館前我的求學生涯世上最快樂的事情在夢中說話在我最美麗的時候我遇見了誰黃昏謁大馬士革清真寺家鄉鹽焗雞長江三鮮女紅阿姨你住過的地方櫻花大道城市的臉面泱泱天目湖世上最快樂的事情家鄉鹽焗雞夢中蘆葦在北大演戲世上最快樂的事情水碼頭作協主席利娜德孤獨的旗手臺灣茶在北大演戲直擊心靈的一瞬城市的臉面在夢中說話女紅恰同學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