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這傢伙就是靠這個卜出弗拉維茲還活着的消息。
這一次,他也能幫助我嗎?
我將父王賜給我的金幣擱在桌上,猶太人立即雙眼放亮,伸手要拿。我按住他的手腕,壓低聲音:“假如你敢泄密……”
“通靈者與死者一樣,永守秘密。”他噓了一聲,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放到水晶球上,神秘兮兮閉上眼,“噢,讓我來瞧瞧你被什麼困擾,年輕的王子。”
我依言將掌心鮮血滴在水晶球表面,球裡立刻涌出菸絲一般的紅色,蜿蜒逶迤,時而凝聚成人形,時而又異變成蛇狀,彷彿要爬出這透明的容器一般,在掌心微微泛熱。肚子又隱約不舒服起來,再看那球體之內,紅絲赫然形成了一個狀似嬰孩的影子。彷彿在蹣跚爬行。
如被燙到一般,我縮回了手。
猶太人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我,好像見到了什麼怪物。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如坐鍼氈似的站起來,指指門口:“離開這兒,別把邪祟帶到我這兒來。”
我一動不動的坐着不動,知道這個人能幫我。但他是個怪脾氣,任我如何威逼利誘他也不肯,鐵了心下逐客令,最後我只好激他,說他只是個投機取巧的神棍,根本不是什麼先知,遇到難解的謎題就成了縮頭烏龜,我會砸爛他的屋子,讓所有人知道這裡住着個流浪的猶太騙子。
這招倒很奏效。
他忿忿的吹鬍子瞪眼,開始在書架上在那堆爛得辨不出名字的古籍裡翻找,最後拿出了一本上了鎖的黑皮書。只看了一眼我便知道他要找的一定是這本。同樣的書,我在弗拉維茲那裡看到過。
翻開書殼,第一頁就是整整一面的古希臘文。拜弗拉維茲所賜,我也認得不少希臘詞,第一眼便瞧見了“神話之影”這個晦澀的詞。
“‘神話之影’,這是什麼意思?”
我指着那個詞問。
“神話的背面,神話的投影。自古以來的希臘神話呈現給人們他們想要看見的那一面,而這裡,卻是神話背後的故事,記載着那些不爲人知的東西,那些偉大的英雄背後的陰暗和討人厭的邪魔暗中隱藏的秘密。”
猶太人盯着我的眼睛,將書頁翻到中間,那個部分是記載美杜莎的,繪有一個蛇發女人的畫像,但奇怪的是,她的手中抱着一個嬰孩。
“我想你不知道美杜莎曾爲海神波賽冬懷有一個孩子的秘聞。那孩子承載着她所有的愛,能化解她對波賽冬的恨意與雅典娜對她的詛咒,變回一個正常人。她一心想要誕下這個孩子,所以徘徊在帕特農神廟裡不肯離去,才被柏爾修斯所殺。那個孩子的魂魄依附在殺死她的鏡盾上,與她一起長眠地底。”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看着羊皮書頁上的畫像,感覺美杜莎在向我微笑。
“因爲這種執念,她會使她的信徒與其愛人也擁有一個子嗣,只要這孩子正常出世,她的怨恨就能得到化解。你不必感到困擾,我可以幫你除掉這個詛咒的產物,如果你希望我這麼幹的話。”他拿起一個細口的小銅瓶,晃了一下,“畢竟,這孩子可不是實體,只是一團虛幻的執念而已。”
執念。我下意識地捂住腹部,心臟被一隻小手揪起來。眼前又浮現出冥府裡遠去的小小身影,那雙透亮純粹的異色眼眸,那麼天真可愛,滿懷對愛的渴望。
明明做好了與斬斷與弗拉維茲一切羈絆的決心,又動搖起來。
“喏。”他將那瓶子遞給我,“喝下去,等再醒來時,它就不會再糾纏你了。”
我擰開瓶口,裡面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草藥味與血腥氣。唯恐這瓶中之物真的將我身體裡屬於弗拉維茲的那部分扼殺掉,我忙塞上瓶蓋:“你說孩子只要正常出世,就能化解美杜莎的詛咒,是真的麼?”
猶太人捋了捋他捲曲的鬍鬚:“你去過一次冥界,是不是?”
我驚詫於這猶太人讀心術的精湛,竟連我去過冥府的事也知道,點了點頭。
“在那兒你失去過你的子嗣。”
我又是一驚。
“如果你希望你腹裡的子嗣來到人世,就得再去一次冥府,不過,那會減少你一半的壽命,你願意嗎?”
我的心中一輕,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指了指隨身帶來的那袋金幣:“如果你有辦法幫我,我會派人送來更多的報酬。”
他瞥了一眼那袋沉甸甸的牛皮袋子,走到裡屋去,噼裡啪啦不知鼓搗什麼,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我才聽見他在裡面喊:“進來吧。”
我依照猶太人的吩咐除去衣物,浸入他早備好的一大木桶藥液裡,雖然早做好準備,但在他往桶裡扔活蛇時,我仍嚇了一大跳,差點從桶裡蹦出來。
猶太人告訴我這是必須的工序,我只好強行忍耐,好在那些蛇並沒有襲擊我,只是在腹下蠕遊。
濃稠如墨的藥液漸漸如沸騰一樣冒出煙霧,讓我彷彿置身幻境。須臾之後,四周光暗交替,我好像又來到冥府之內,一個小小的人影自煙霧深處走來,我下意識的伸手去觸,手指卻在一片潮溼的液體中碰到一個滑溜溜的物體。
那物體是活的,顫抖起伏着,宛如在呼吸。
突然之間,一聲嬰啼似的嘹亮哭聲響了起來。
我嚇得站起身,一眼望見手裡那一團動彈的輪廓,僵在了那兒。
“沒什麼好奇怪的,這鬼東西身上有蛇髮女妖的血統,是冥府的生物,只有長到一定歲數纔會變成人形。你帶着他,趕緊離開我這兒!”
一個巴掌大小的粉色肉團蜷縮在掌心,長得活像只大頭的四腳蛇蜴,眼睛卻似幼貓一樣又大又圓,亮得驚人,一對瞳仁顏色迥異,一藍一綠。似乎是看見了我,他淚汪汪眨了一眨眼,猶如嬰孩見了母親,一隻小蹼搭上了我的手背。
心猛地顫了一顫,我擡臂將這奇形怪狀的小傢伙摟進懷裡,他微微一抖,便像像只壁虎一般緊緊黏附在了我的胸膛上,一動不動。
努力適應了一下,我從浴桶裡翻了出去,猶太人像見鬼一樣盯着我的胸口,避得遠遠的,彷彿生怕我帶着他口中的“鬼東西”接近他。
我驀地有點想笑,只好站在原地向他行了個感激的折腰禮,而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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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宮時已近深夜,我遣散了守候的扈從,把門窗緊閉,將懷裡的小東西從衣服裡放出來。
他真似個嬰孩般黏人,甚至用嘴巴在我平坦的胸膛上磨蹭,似乎在渴望奶水。我尷尬地把他抱到牀上,他卻愣愣的睜大了眼,下一刻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唯恐他真的發出聲音,我只好索性把指頭弄破,充當奶水喂他。
這下子小傢伙總算安靜下來,吸得津津有味,小尾巴緊緊纏着我的手腕。
我苦惱地躺到牀上,心知自己惹上了一個大麻煩。我沒有養孩子的經驗,何況還是個男人,一時半會也沒法去找弗拉維茲,這可怎麼辦?
苦思冥想了一陣,我竟精疲力盡的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小傢伙安靜得出奇,已經陷入了熟睡。生怕小傢伙是死了,我忍不住摸了摸他幼嫩又古怪的小身軀,感受到呼吸的起伏,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奇異的暖流。
弗拉維茲與我的……子嗣?
兩個男人的後代,這該是一件多麼不可置信的事,可它就真真實實的擺在我面前,這就是我們相愛的證據。
這樣想着,我愈發思念起弗拉維茲來,腦子裡描摹出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可那樣的天倫之樂,也許只會是一種奢求。
——奢求?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我不禁嚇了一跳。我這樣的人,竟也會渴望一個家嗎?
手捻着小傢伙的小尾巴,纔想起還未給他取名。該以什麼爲他命名?我回想着所有至高無上的波斯神明,想給予他一個最好的名諱,卻忽而憶起那久違的愛稱。還有什麼比那個希臘小愛神的名字更適合眼前的小精靈?
“嘿,小丘比特。”我低聲喚道,十足是一個真正的父親,小傢伙似有感應般地支棱起頭,眨巴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我。
“你什麼時候會變成人形,救你的……”突然有幾分尷尬,我有點不知所措的揉了揉丘比特三角形的小腦袋,“………媽媽呢?”
弗拉維茲那樣美貌,一定該被認作媽媽的,我心想。小傢伙磨蹭了一下我的掌心,嘴巴吧嗒了一下,好像發出了“帕帕”這個音節。
我情不自禁地將它摟進懷裡,親了一下。
“咔嗒”,寂靜之中,從門口的方向傳來了一聲細微的動靜。像是人的腳步聲。我緊張地將小傢伙塞進衣服裡,披了件外套,走到門前,從縫隙裡察看。長長的走廊上,一個修長的人影秉燭而立,竟然是父王。
半夜………父王來這兒坐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