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那象牙質地的白色軀體掛在一根枝椏上搖搖欲墜,彷彿吊死者的枯骨孤苦伶仃的在風中搖盪。
精緻而細弱的琴身彎折着,勾着幾根將斷未斷的絲絃,在夜裡泛着悽然的冷
光。我鬼使神差地擡起手去,手指顫抖着滑過其中一根弦,微弱的響聲躍入耳膜,卻如重錘砸在胸口。
恍惚間一隻手握着我的手腕,輕輕拂過根根絲絃,一串流水似的樂聲淌入耳膜,直奔昔日而去。彷彿我又回到了七年前,變回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小孩童,站在豎琴邊發呆。弗拉維茲就那樣輕柔的握着我的手,一邊教我彈奏豎琴,一邊與我述說那能用豎琴聲將猛獸馴服的俄耳甫斯1的故事。
他的音容笑貌,一舉一動,還猶如昨日一般清晰。
“弗拉維茲……”我望着矇矇亮的天空,無奈地苦笑:“到底要什麼時候,我才能忘記你呢?”
我會回來,阿硫因。
去尋找我在這世上存在的痕跡……你會與我重新相遇。
這串話語不期然的重現在腦海深處,我心口一悸,不由自主的擡起眼皮,朝面前宮殿的一扇窗口望去。
豎琴的主人是誰呢?看上去與你那麼相像……
難道你還活着嗎,還可能嗎,弗拉維茲?
彷彿被一根無形的絲線勾住了身體,我伸手撫上宮殿外牆上凹凸的浮雕,縱身一躍。等到反應過來時,我竟已攀了三層樓的高度。
前日那扇窗戶近在咫尺。藍礦石玻璃在月光下散發着洇洇冷光,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覆滿了它的邊沿,投下斑駁的陰影,彷彿弗拉維茲的雙眼,誘人踏足。金屬的插銷已經打開,窗子半掩着,好似早就在等待我的到來。
我輕輕推開它,習慣性的伸手一摸腰間,背後發涼,卻仍不由自主的一腳踏了進去。室內幽暗昏惑,我眨了眨眼,勉強適應了這裡的光線。藉着窗外淡淡的清輝,我一看見最近的是一張華麗的紅木書桌,離我最近之處擺着一尊銀質燭臺。這無疑是稱手的武器。
順手抓起來握在掌中,我掂了一掂,它足夠我一瞬間敲碎一個人的顱骨。巡視了周圍一番。對面放着一個擱放書卷的櫃子,兩尊一大一小的銅質胸像,屋子裡並沒有人在,我的視線又回到桌子上,想要確認上面的物件屬於誰。
桌上擺放着一個銀十字架,一本落滿了灰的《聖經》,一本《伊利亞特》還有一本不知名黑皮書,它上了鎖,書頁有些破損,看上去十分神秘。此外還有一個希臘人發明的那種地球儀,在黑暗中滴滴答答的轉動着,讓人心神不安。我小心翼翼的拉開桌面下的抽屜檢查,裡面有一個純金製造的恰特蘭格棋盤,旁邊是一個被絲毯包裹起來的長筒狀物體。
一種說不清的衝動猝然涌上指尖,促使我將絲毯層層揭了下來。
裡面像是一副卷軸畫,它的邊角泛黃,更有一邊焦黑翻起,像是被火燒過。
我屏住呼吸,將它展了開來,立即呆在當場。
裡面畫着一個黑髮碧眼的男孩,底部有一行小字清晰可辨。
———吾之愛,阿硫因。
趔趄了幾步,我差點跌坐到地上,捂住了嘴。
我認得這畫。這畫是當年弗拉維茲請一位畫匠爲我所繪,是大火肆虐神殿後他唯一存留的東西。我還記得我親手將它與弗拉維茲的屍骸葬在一起。
怎麼……怎麼會在這裡?有人動了他的墓?
還是……他死而復生?
不可能……不可能!
被火燒死的人連靈魂也會灰飛煙滅,哪會有復生這樣的神蹟!
一個聲音在腦中否決着這個極度荒謬的猜想,我的心卻瘋癲似的狂跳,震得整個胸腔彷彿擂鼓一般震盪。
也許他就在這兒,在這宮殿裡!
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嘶嚎,我倉皇的抱住那畫卷,走進房間的黑暗深處,步入一條幽邃的長廊,兩側牆上鑲滿了鏡子,無數個我在其間掙扎,好似迷失於冥河間的遊魂。我茫茫然的就這樣走到了鏡廊盡頭的門前。
門虛掩着,露出一條縫隙,裡面透出一線冷清的光暈。
這是一間臥室。正中暗紅帷帳低垂的牀上朦朦朧朧透出一個臥着的人影,似乎正靜靜沉眠,對我的到來毫無感知。我探頭窺視,忽然被對面的一個人影驚到,差點就舉起燭臺擲去,又立即發現那僅僅是面鏡子。
鏡子裡的我渾身溼透,夜行服緊貼着身體,活像一隻從深淵裡爬出的水鬼。
誰若半夜見到這樣的我,恐怕要嚇個半死。
我悄無聲息的走近了牀邊,掀起半掩的帷帳一角去瞧牀上那人,彷彿某一年在阿拉伯地下揭開某個禁止踏足的古墓裡的棺木一樣緊張。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飄入鼻腔的同時,我窺見了一個微微泛亮的物體。那是一枚紫寶石戒指,戴在牀上人蒼白修長的手上。意識到這人是誰的一剎,我本能的握緊了手中兇器,又不禁擡眼朝他隱於黑暗處的上身望去。
他未醒,包裹着繃帶的胸膛露在敞開的睡袍外,若不是在平穩的微微起伏,幾與一具象牙雕像無異,幾塊暗褐色的血跡顯現出病態的虛弱。
任他多麼強悍,被日曜之芒刺上這一下也鬥不過我。
抱着這念頭,我深吸了一口氣,掀起簾子。暗淡的一線光暈落入漆黑簾內,有一處泛起冷質的金屬反光。奇詭的青銅面具映入我的眼簾,使我心中一陣突突猛跳,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覺十分平穩,便輕輕揭起一角。
底下露出的是半邊極美的容顏,大半臉孔隱在髮絲下,憑着輪廓卻仍可辨出………與弗拉維茲的相貌並不相似。他的眉眼更深邃,深得陰戾。美則美矣,卻讓人多看一眼都似觸犯了禁忌,怵目驚心。
還想再揭開些,恰時他的眼皮抖了抖,我立刻縮了手,抓緊身邊燭臺,見他並無動靜,不由一陣自嘲。
怎會差點又以爲這邪徒會是他?
弗拉維茲一定是他的哥哥加盧斯,所以這畫像纔會在這……
算了,這不是要緊事,快離開纔是對的!
我暗暗告誡自己,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退下牀,卻感到手腕猛然一緊,一下子被拽倒在牀上。帷幕忽如雲霾降下,眼前一黑,暗處的人影轉瞬已覆在我上方,手臂一左一右形成了一道桎梏,將我罩在懷中。
腦中一根弦扯緊,我抓起燭光砸向他的頭,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又使我硬生生的停在距他頭皮一毫的距離———他是弗拉維茲的親人。
“半夜闖到別人牀上,幹鬼鬼祟祟的勾當……現在又想殺人滅口?”耳垂被黑暗中的一縷輕弱的呼吸染溼,“作爲一個傷患,我是不是該大喊一聲救命呢?”
說着他的聲音頓了一頓,還真喊起來:“救……”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低聲威脅:“別喊!我不是來殺你的。但假如你喊人來,可就不一定了!”
“不是來殺我?那你跑我牀上來做什麼?主動獻身?噢,我忘記了,你的腿……”他低沉的哼笑了一聲,呼吸灑到我衣襟口,一隻手滑下去,摸到我膝蓋上。他似乎在發高燒,體溫迅速被溼透的布料滲透到我的皮膚上,熱得讓人心悸。
回憶起那天晚上不堪的遭遇,我渾身一僵,可剛經歷過那場幻夢的身體格外敏感,被他一碰頓時就微微發顫。我把燭臺抵在他後頸上:“少動手動腳!我隨時都能要你的命!”
“別怕呀,我現在可沒有力氣對你亂來,”他輕輕握起我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口,我的手掌立刻觸到一片新的潮意,“這一刀刺得真深哪……”\‘
“別裝可憐,我可不會對你這種下流的邪徒感到抱歉!”我冷笑一聲,一把推開他挺腰坐起。腰被他忽然摟緊,身體被抵在背後硬而冰冷的牀板上,困在他的懷抱裡。我感到他的呼吸因忍痛而輕微發抖,手勁卻依然很大。
像不願脫離樹枝的垂死之藤徒勞掙扎,讓我竟一瞬間有種面對發病的弗拉維茲時的錯覺。我的血液凝滯,任他一縷一縷撩開我黏在肩上的溼發,又細細用手指拭去沿我頰邊滴落的水珠。
這舉動太纏綿悱惻,以至於我不禁有些恍惚,幾乎忘了自己本該對這人避之不及。
窗外隱約傳來低悶抑鬱的雷鳴,淅淅瀝瀝的雨聲接踵而至,像情人們間濃情蜜意的輕吟絮語,讓人耳酥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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