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早已結束,教堂裡空無一人。高高的階梯上,只有一抹人影兀自站着,似在眺望着穹廬之中的一輪鋒利月鉤。他的背影挺拔削立,紫黑色的袍子在烈風中獵獵飄蕩,彷彿雕梟迎空張開的翼展,有遮天蔽日之姿。
驀地眼前躍出記憶裡單薄佝僂的背影,心底悄然涌出一股殺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侵入血液,連緊握的拳頭也不由自主的張成了奪命的爪勾。
我屏住呼吸,步步貼近他的背後,伸爪襲向他的後頸,共度的幾日卻歷歷在目,如同一堵柔軟的牆阻擋了我的力氣。
“真讓我意外,小野貓也會自尋家門?”
尤里揚斯回過頭來,我不露聲色的縮回手,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他接近一步,我便退後一步。他停住步伐,垂下濃黑的眼睫,眯眼打量我的腳踝處。我才意識到布條還綁着那個腳鐲,忘了取下。
“你去哪兒了,要綁着這個行動?”他譏嘲地笑了,尾音幽幽的一挑,“怎麼,怕我循聲找來?”
心頭猛地一跳,想起監牢裡的同伴,我下意識的否認:“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看見…聽見。”
唯恐他起疑,我蹲下身將布條解下,銀鈴顫抖恰如心神不寧。
“哦?”他走近我跟前。衣襬的投影飄忽不定,像陰雨的夜空上變幻的雲翳,聲音暗啞溫柔,“你還沒有回答我第一個問題。”
“我肚子不舒服,去小解了而已。”我辯解道,避開他的視線。這人心思過於敏銳,窺心太準。一股無形的壓力當頭迫近,讓人喘不上氣。我站起身來,與他的臉近在咫尺,鼻尖擦過鼻尖,呼吸糾纏在一處,使我思維一滯。
“小解是無法緩解這種不適的。”薄薄的紅脣微啓,若有似無的擦碰我的嘴角。一雙手搭上我的腰,潮熱的掌心輕輕撫過我的小腹,“那是因爲你的身體的某一部分,在因我而漸漸改變…”
———無論他有多像我,別被他迷惑。他不是我,阿硫因。
弗拉維茲的告誡閃電似的劃過腦際,我退後了一步,捂住了腹部。身體因爲他在改變……
一定是遭到了美杜莎的邪力侵蝕。
我盯着他,這樣想着,腹部似有所感應般突然一抖,攣縮起來。我本能地按住肚子,試着壓制這種異動。
“住手。”
尤里揚斯驟然變了臉色,伸手似要來碰我,我揮開他的胳膊,連退幾步,腳下猝不及防的一空,朝階梯下摔去。
一隻手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衣袍在風中如梟鷹展翼,柔韌的懷抱將我的身軀牢牢擁住。跌落至地是一眨眼的時間,我只聽見一聲悶響,隨即疼痛從膝蓋手肘擴散開來,胸腹卻被全然護住。
愣了一瞬,我才意識到尤里揚斯墊在了身下。晃了晃沉重的頭,我擡眼看向他的臉。那張金屬面具上沾染着一絲絲明顯的血跡,從額頭上沁下來的。深邃的眼睛半闔着,彷彿某次弗拉維茲的頑疾發作時的眼神。
我曾讀不懂弗拉維茲眼裡的東西,卻能分辨的出他的。那是一種濃重的恐懼與眷念,但不是對生與死。我見證過許多人的死亡,但他的眼底不同。
美杜莎會賜予一個人愛人的能力嗎?一瞬間,我想起他在那地下神殿裡深情的許諾,字字言言動人心絃,不禁怔了一怔,卻又立即羞恨不已。手已不自覺的按住他的喉結,虎口收緊,擰開了掌心銅瓶———
“尤里揚斯陛下!”侍從們從四面趕來,我閃電般的縮回手,將銅瓶小心翼翼的藏進了腰帶裡。
他們七手八腳的將他從地上架起。鮮血從髮尾滴落至地,他似乎暈了過去,修長優美的脖子低垂,像墜地而亡的天鵝。至競技場上見到他的第一面起,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脆弱的樣子。
我下意識地擡頭,望了一眼跌下來的階梯———它比我想象的要高得多。那樣驚人的高度,是足以使失足者筋骨折裂而死的。
而他連一絲一毫也沒有猶豫。
不對,他有美杜莎的邪力護體,又怎會像常人一樣生老病死?
我冷笑了一下,搖搖頭。心底融化了的那層堅冰,又一寸一寸的凝結起來。
“阿爾沙克王子。”
目送尤里揚斯被送入他的寢宮,一個聲音叫住了我。是霍茲米爾。他的臉色不太好看,濃黑的眉宇間染着憂鬱之色。
“你也受傷了,請隨我去醫療溫泉吧。”
他指了指我的手肘和膝蓋上滲血的淤青,我心亂如麻,本想拒絕,又想起阿泰爾在他那兒,便又應允下來。跟隨霍茲米爾的帶領,我來到了一處靜謐的溫泉浴所。泡入溫熱的泉水之中,使我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些許。
腹部的不適卻仍在作祟,我不自禁的觀察起自己微微鼓脹的肚子。
片刻前尤里揚斯的話在大腦盤亙,我撫上肚皮,隱約感到小腹裡有什麼異動,似有活物在體內呼吸起伏,不由打了個寒顫,愈發覺得肚子裡裝着一個正在生長的蛇卵,隨時都能破體而出。
這可怕的猜測使我脊背爬滿了寒意。我咬了咬牙,手施加力度按下去,只想乾脆把這異物壓死在腹中,再想法子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