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從‘八一三’淞滬戰役打響,日軍從金山衛,杭州灣登陸,上海就亂了套了。四周郊區拆了很多民房築建起碉堡,連市中心的幾個主要街道都堆起了沙袋,布起了鐵絲網。
大街上人心惶惶,底層的窮苦老百姓拖家帶口的遷移,上流社會的有錢人能出國的都走了,走不了了都躲進了上海租界。
在日軍登陸上海之前,有記者透露內部消息道,湯司令已確定了以市區各高大建築物爲據點、以國際飯店和百老匯大廈爲東西指揮部的“核心陣地”的作戰方案。
“警與上海同存亡”。湯恩伯打算與上海同生同死,唐少昂卻沒有這個雄心壯志,他決定儘早遠避他鄉。
二叔唐文彬回來後,先是去醫院探望了重病在牀的大哥唐文德,又拿出了家法,嚴厲整頓了唐家上下的歪風邪氣,二太太沈雪薇很快知道收斂,不敢在家裡耀武揚威了,一心只想着孝養父母安度晚年。唐氏公司的經營大權在二叔離開後又落在了唐少昂手上。他一方面將所有的可移動資金通過花旗銀行轉到香港,一方面以長途電話與港地朋友聯繫,在那邊的軒尼詩公寓訂下了兩套房間。他準備先在那邊落落腳。至於日後到底是定居下來還是作別的打算,則看局勢發展而定。
客廳裡,葉蕙心聽到他在打電話訂購船票,終於按捺不住,開口問了:
“你真打算走?”
“這事怎麼會開玩笑!”唐少昂頭也不回地道:“上海的大戶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看是少則三五天,多則一個星期十來天,這裡就要變天了。”
“你還真打算只顧自己逃命?”葉蕙心目光幽幽,不無怨恨地問。
“怎麼會呢?”唐少昂抽着煙,平靜地回答:“我一共訂了五張船票,全家一起走。留下王叔和趙媽他們看房子。一旦局勢安定了,還可以再回來。”
“五張船票?”葉蕙心冷笑一聲,低聲喃喃:“你怎麼知道我要走?我沒說過要走!”
唐少昂皺眉,忍不住笑起來,反脣相譏:“我又沒說要帶你走——!”
葉蕙心愣住,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唐少昂吐出一個白白的菸圈,輕輕點道:“我,我爹,我娘,還有銘恩和婉儀,不剛好是五個人。”
葉蕙心氣得渾身發抖,猛地站起身來,擡起手指住他:“好哇!你早就算計好了!”
“是的。我算計好了。”唐少昂的態度不能更冷淡,“你就守着那個沈湛秋吧!我會給你自由。”
“可是唐少昂,你別忘了,我纔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紅了眼眶,怔怔地咆哮起來,“銘恩,她憑什麼?”
“就憑她是唐家的大小姐。”一字一頓,唐少昂突然聚攏了目光,炯炯地注視着她。
葉蕙心聽得心驚肉跳,微微蹙起了眉頭,有一陣失神,半晌才道:“你說什麼?”緊繃的聲音,似是有些不信。
唐少昂的眼裡似有流火飛過,陷入了不知名的所在,淡然一笑,續道:“你愛信不信,反正我爹已經立了字據,要把唐家所有的財產分給她一半,所以我必須帶她一起走。”
片刻的靜謐,葉蕙心握了握手指,淒厲地笑着,她勉強穩住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了的忿恨和不甘:“可是,銘恩她願意跟你走嗎?以我對她的瞭解,你未必能得償所願。”揚起了頭,高傲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屈服與害怕。
“她會跟我走的。”望着窗外蕭條衰敗的景緻,唐少昂眸光清洌,異常堅定地說。
——
銘恩的身體健健恢復了過來,臉上也有了淡淡的笑紋。
可是,金燕潮來看她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
銘恩雖然沒有出過門,也大抵知道外面的局勢並不穩定,她想他可能是太忙了。
吃過了早飯,銘恩看了一會兒書,便想去院子裡站一站看看風景。小蓮見她的精神不錯,也不敢違逆,陪着她在院裡的的榕樹下站了一會兒。
銘恩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的樣子,小蓮便輕輕勸道:“小姐,您身體還弱,不如還是回房裡去吧?”
銘恩笑了笑,卻有些答非所問:“金先生……不知道他最近好不好?”
小蓮揣摩着那意思,想了想,輕輕說:“少爺這幾天一直在忙着護送百姓出城,聽說日軍馬上要打進來了,到時候肯定又是一場血戰……小姐,要不咱們去街上瞧瞧……”
銘恩不置可否地沉默下來,小蓮偷偷笑了笑,便回房取了一件毛線衫來披在銘恩身上,兩個人剛剛走到院門口,就看到金燕潮和阿東一前一後,步履匆匆的走了進來。
金燕潮一把抓住了銘恩的手,急切地說:“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我必須把你送到租界裡去。”
銘恩看着他一臉焦慮慌張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輕輕道:“怎麼了?真的要打起來了嗎?”
金燕潮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目光看向一旁的小蓮,吩咐道:“快去收拾東西,我們立刻走。”
小蓮哎了一聲,急忙轉身去了。
院子裡安靜了下來,只有風打在樹葉上沙沙的一點聲響。
金燕潮的情緒漸漸緩和了下來,只是緊緊地握住了銘恩的手,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站着。
有清涼的風迎面刮來,彷彿有些浸入骨髓的寒意。
金燕潮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急忙說:“咱們進去吧,這裡風大……”卻還是不肯鬆開手,一直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下長長的石梯,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徑緩慢前進着,一直走進了客廳裡。
銘恩停了下來,指了指沙發,柔聲道:“你好像很累的樣子,還是坐下歇歇吧……”說着,慢慢地掙脫了那隻手的束縛。
金燕潮怔了怔,眼睛裡的光芒漸漸地黯淡下去,銘恩卻擡手撫上了他的臉頰他的下頜,輕柔地來回流連着,半晌才道:“瞧這青茬都出來了,你也不刮刮鬍子……怎麼突然變得邋遢起來了……”
她扶着他在沙發前坐了下來,他的頭緩緩地靠向她的肩頭,喃喃地道:“我好累……銘恩……我真的是太累了……”好一會兒,又輕不可聞地道:“銘恩,我送你去巴黎吧?”
銘恩想也不想就回答:“好……”
金燕潮只顧着自己的思路,繼續往下說:“我在巴黎城郊有一幢房子,隨你自己的意願,或是進學校裡學習或是四出遊覽,都隨你……那裡的風景優美,氣氛也自由民主,不像這裡,到處都是戰爭…到處都是流血和犧牲……銘恩……你想不想去呢?”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他不敢看她,只能對着幽幽的虛空說。
銘恩卻彷彿很高興的樣子,一本正經地道:“其實你以前跟我提起法國的時候,我就好想去,我好羨慕那些能去法國留學的人,好想自己也能成爲他們當中的一個……你說我是去學藝術好呢…還是學習文學好呢…”其實不過是左顧而言他,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去。
金燕潮閉下了眼睛,不由得淚流滿面。
這時,阿東走了進來,稟報說:“唐少昂帶着一個小女孩在院外站着,說是想見銘恩小姐一面。”
銘恩心中一動,身體慢慢僵住了。
金燕潮也猛地睜開了眼睛,他靜靜地看向身旁的女子。
她的臉上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奇異表情,一絲震動,一絲訝異,還有一絲微喜。
金燕潮揉了揉臉,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沉聲道:“讓他進來吧!”說着,徑自避了開來。
銘恩看着他拐進了後堂,不禁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