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馬車車簾垂掛。
車子後跟隨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馬背坐着身穿嶄新衣袍,將自己拾掇得十分精神的老侍衛。
即便坐在馬上,可依舊能看出侍衛身量極高,身高高大健碩,他背後揹着一把大劍,趙七能一眼就猜出那人就是蒙律。
時間很早,街上行人不多。
新娘忽而掀開窗簾:“蒙大叔,我害怕。”
新娘紅妝盛容,年輕貌美,叫着蒙大叔的時候眼裡還有淚光,顯然十分依賴自己的侍衛。
蒙律策馬上前,看着窗內的嬌娘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因爲笑容格外深刻。如今的蒙律已經年近半百,望着鳳冠霞帔的新娘,他眼睛暗淡了須臾又釋然地亮起來。
“小姐莫怕,蒙律一路都會爲您保駕護航。”
“可是……我突然不想嫁人。”
“……”
前世她嫁給他的時候出門前也哭了,這一世她嫁給了別人依舊如此,原來生命與姻緣是在不同人身上不斷地輪迴。
忘川一別二十載,近在咫尺卻輪迴相隔。
可是,秀秀別害怕,即便你已與爲夫無關,可我依舊希望你這一生能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小姐,每個人都會成家。”
“那蒙大叔爲何不成家?”
“我已成家。”
“可你家娘子分明已經亡故二十年,你爲何沒再娶妻。”
蒙律看着她好一會兒,回答不上來,想說小姐不該半途掀開車簾,不該與他再多言,應該趁着吉日良辰趕赴未來夫君那。
可看她鳳冠霞帔,居然……居然有些想要潸然淚下的衝動。
捨不得。
但。
得舍。
“緣聚緣散終有定數,時間會給我們很多東西,也會失去很多。”
他就失去很多很多人。
晏王、秀秀、明月、玄黃、倪往、夜十等等。
等到他這個年紀回想起來,失去成了滄桑,回憶成了過往,那些曾經並肩而行同生共死過的人,都鐫刻在了生者的臉上,成了身上與心理的皺紋。
永不磨滅,越來越深。
如今又再次失去謝婉秋……
他卻不再是年輕時候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那種上天入地都在尋找她的時光真的一去不復返。
她……不是他的妻子。
“小姐,這條路必然通向幸福,所以請勇敢地迎接新的生活。”
謝婉秋仰頭深深看着馬背上這個守護了她十多年的侍衛,也許是相處太久,就跟與父親哥哥辭別一樣,失落與不捨。
可是,好像又多了什麼。
因爲她看到了蒙律眼底那一抹悲哀,忽而她格外難受。
這種失落又無從說起無從告別。
只是,她知道今日起她會失去這個人。
“蒙律……”
“小姐,別哭着走,蒙律祝您今生安康。”
此景此景,如同在那幽幽忘川旁……
……“夫君其實不必走一趟,徒添悲傷。”
……“別掛念我,我一切都好。你我也放心,明月說,你會生成安國侯府的小千金。安國候已經有四個兒子,唯一盼着要一個女兒,以後,你會在父親、母親還有四位兄長疼愛下平安健康的成長,依舊會生成美好的女子……”
……“是秀秀辜負了夫君……”
……“別哭着走,秀秀,我妻,來生平安。”
……“官人娘子,時辰已到,得過橋了。”
謝婉秋吸了吸鼻子:“蒙大叔以後……保重。”
蒙律頷首:“好。”
謝婉秋放下垂簾,從蒙律的視線裡消失,蒙律擰眉再次笑了起來,依舊有年輕時那一抹耿直憨厚,只是臉上的皺紋又在這一瞬間深深鐫刻上一道。
一襲紅顏新。
一身藍顏老。
前生本是同枕鴛鴦一對璧人,奈何今日舊人送新人。
君生我也生,君亡我未亡。
送君復還生,再生我已老。
我着新戎裝,君着嫁衣裳。
我身騎白馬,送君出西涼……
不知爲何趙七看着這一幕忽而鼻子一酸,眼睛有發熱。她低頭,看見趙明月站在街邊看着蒙律,身體挺秀,背影如竹,想必她也是來看蒙律的。
而在更遠一處看着趙明月一臉愕然的,是返回三九門冥王后卿。
趙七忽而無奈一笑,最終他們遇見的場景不是她設想過的任何一個,畢竟她以爲自己不會親眼目睹這一幕。
可終究還是看見了……
後夕晝原本只是遠望蒙律送謝婉秋出嫁,冥月臺之戰後,明月消亡,蒙律無所去處,他給他安排了上好的官職,蒙律卻辭謝。
“晏王……鬼王,蒙律有想去之處。”
“何處?”
“安國侯府。”
當日是否不該讓蒙律目睹李秀秀過奈何橋?奈何復奈何?再悲哀又何如他與明月從此天涯兩隔的結局?
“去罷。”
蒙律一去十餘年,今日送李秀秀再嫁。
蒙律啊蒙律,何苦來哉?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負。
換做是他遠做不來蒙律這樣的放手,明月,即便你記不得我也不會將你送給任何人。
一旁的白羽忽而倒抽一口氣,大驚失色道:“王快看,那可是趙明月?”
趙七來了?
後夕晝轉眼看過去。
三九門城外的道路旁,一個挺秀的身影,後夕晝面色驟然一驚,明月?!
蒙律護送的送親隊伍從三九門前路過,他看了一眼路旁的趙明月。
隨着他前行,她的目光轉過來,也看到了前方的後夕晝。
蒙律看了他們一眼,命運的齒輪永不停止地轉動,終有一日該見面的還是會相見……
迎親隊伍走過。
晨曦瀰漫的街道之上,站着寥寥幾個人影。
此刻那些人影不過是泡影,唯獨後夕晝與趙明月格外清晰,對望了許久,趙明月卻驀然折身往三九門內走去。
後夕晝沒動。
倒是白羽道:“王怎麼不上前打招呼?那分明就是趙明月。”
明月的樣子居然與分開始毫無變化,只是那雙眼睛卻認不得他。
白羽當他是樂瘋了,於是上前喊道:“趙明月!”
趙明月停了下來,依舊如同遇見陸燕青的模樣,落落大方,可依舊認不出白羽或後夕晝。
白羽都有些急了。
“你如何能認不得王了?你可知當年你與王可是同生共死的夫妻……”
夫妻?
趙明月詫異看向後夕晝。
“只是覺得閣下有些眼熟……”她忽而捂住腦袋發出痛苦的呻吟,忽而努力地辨認後夕晝良久,面色驟然煞白,“你……你是……子晏?”
後夕晝目光驟然一凜。
趙明月捂着腦袋:“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然後捂住心口:“不對,我怎麼會記得這些……你……”
她再後退,忽而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就近的白羽一把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