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平瀾城外,安原山一處洞府內,曲寧萱正爲靈藥除草。她的神色既溫柔又認真,讓人一見就覺得無比舒服熨帖,恨不得化爲她輕輕撫摸的藥草,得到她的關切。
離開無名島後,曲寧萱僞裝了一下自己,又按照記憶中的方向前行,有驚無險地來到岸邊。然後,她花了十顆中品靈石買到一張市面上算頗爲周全的地圖,最後敲定在平瀾城居住。
她的選擇極有講究,星晝海以及周邊大陸都被人類與妖怪瓜分,到哪都逃脫不了紛爭。貿然居住於海島,不僅會遇上風暴、妖獸等危險,說不定還會被雙方交戰連累,實在不是什麼好選擇。一上了岸,自然是宗派林立,大宗派太過敏感、強勢、霸道,誰知他們控制的地區允不允許實力低微的散修居住?小宗派又太擅長刮地皮,少不得會被騷擾得不勝其煩,唯有不上不下,既不是很稀缺靈石丹藥材料,又不願結太多仇家的中等宗派控制之地纔是好選擇。
控制平瀾城的宗派叫做亦云宗,是個以煉丹爲主的宗派,在這個世人極度重視法寶、丹藥等的世界,煉丹師相對來說比較稀少,越到高級又越難晉級,無論人才還是丹方都顯得特別珍貴。正因爲如此,亦云宗在整個星晝海都挺有面子,人脈廣路子也廣,財大氣粗,自然不會對蠅頭小利斤斤計較,加上平瀾城匯聚了天南海北的珍貴藥材,曲寧萱也才毅然選擇這裡。
曲寧萱修行的功法名爲《青木厚土訣》,是玄級上品的秘籍,也算相當不錯,且正合了她的屬性。但這個功法過於中正平和,沒有殺伐之意,靈力的特性也偏向滋養爲主,是以曲寧萱在沈家的時候,特意挑了些輔助的法子來看,平素也會研究一二,專門培養類似的法寶,比如蔓藤纏繞,重力結界等。無奈靜影手鐲的效果只作用於人,不作用於物,所以在搭載飛行舟的過程中,曲寧萱讓君千棠停過一次,將自己隨身的所有法寶、書籍以及沈家高層沾邊過的東西燒得燒,扔得扔,以致全身上下除了幾株藥材,幾百顆靈石以及君千棠留下的丹藥外,就沒有別的東西。
《青木厚土訣》好是好,卻只記載了到融合巔峰期的修煉方法,也不知是沈家沒收集到全本,還是這本法訣只有這麼多。就算功法不着急,慢慢摸索自己的道路也未嘗不可,曲寧萱也知道自己護身的法子太少。無論再怎麼不喜法寶丹藥,身上留幾件護身的東西也是必不可少。平瀾成靈丹妙藥衆多,爲了買到心中的藥品便死當法寶的並不在少數,專心去淘,怎麼也能淘到一些好東西。是以曲寧萱在洞府里弄出一個小型聚靈陣,培育一些八品九品的藥材,正好她功法契合,在這個過程中不僅能輔助修煉,還能讓自己的心靜下來,何樂而不爲?
曲寧萱取出小巧玲瓏的玉鏟,小心翼翼挖開土,不傷害藥材的根莖,將幾種藥材移植出來,分門別類地盛在幾個玉盒裡。又取出一種名爲“海魄”的特殊金屬所做的剪刀,將另一些藥材用得着的部分全部減下來,收好之後,將土壤填回原狀,這才離開護陣結界,朝平瀾城內飛去,並在十五里外降落,緩緩步行。
不過,今天似乎有點不同尋常。
曲寧萱擡起頭,望着天空掃過去的第七個影子,微微皺眉。
修真者一踏入築基境界,就能駕馭法寶,出入青冥,爲防止各種令人噴飯的空中撞車事件發生,這個世界所有城市一律頒佈“禁飛令”,區別只在於你多少裡以外就得步行。誰敢違反這條禁令,就是打統治該城市的宗派的臉,除非你實力強到能夠無視這個宗派,才能公然破壞這條規矩。
亦云宗實力不強,但身份着實特殊,才擁有十五里外就必須禁飛的榮幸,就算金丹期強者,也不會爲了這一點點路程就得罪一個專門煉製丹藥的宗派,指不定你什麼時候就要求到別人身上呢!但這可不是上古時期,元嬰期修士普通得和蘿蔔白菜一樣遍地都是,至少不可能短短時間飛過七個,身影還能被她捕捉,只可能是亦云宗出了什麼大事……
猜到一點後,曲寧萱立刻折身回去,東西哪天賣都可以,她暫時還不缺這些靈石,萬一惹上什麼禍事,那才叫糟糕。一個孤身在外的美貌女修,總會有人起邪心,還是謹慎點爲好。
曲寧萱回到洞府後,便打算這段時間打坐閉關,緩緩吸納天地靈氣。兩年前,她用光了三顆晗元丹,纔在一次心無旁騖的靜坐中衝到融合初期。過了兩年心如止水,幾乎不染塵埃的生活,她的心境自然很好,等體內靈力蓄養到程度後,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就能水到渠成,到達融合後期。
偏偏這個時候,有人上門拜訪。
“宣妹妹,我打算離開了。”前來拜訪曲寧萱的女子名爲蘇綺夢,她本人也如名字一般,容色豔麗不可方物,身段妖嬈至極,舉手投足之間流露萬種風情,倘若不熟悉的人一見到她,定以爲她不是良家女子。事實上,蘇綺夢爲人爽朗大方,像大姐姐一樣,喜歡照顧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曲寧萱牢記三條忠告,絕不以真名示人,爲求穩妥,她也沒用沈玉璇這個名字,就胡亂編造了一個宣憶柳出來,蘇綺夢口中的宣妹妹,自然是曲寧萱無疑。
聽見蘇綺夢這樣說,曲寧萱面露詫異之色:“蘇姐姐,你爲何突然……”
“這件事情,我已經想很久了。”蘇綺夢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着,語氣雖平靜,臉上的苦澀卻怎麼都掩不住,“四十年前,有人對我說,跟了我,我讓你擁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拒絕了,因爲我知道自己有靈根,夢想着光輝的未來;三十年前有人對我說,跟了我,我讓你不需要苦苦掙扎,靈丹妙藥絕對不缺,我拒絕了。爲什麼?因爲我母親就是以色事人的卑微妾室,父親對她好,不過是迷戀她姝麗的容色,色衰之後,原本還留一點點的寵也沒了。所以我發誓,這一輩子一定要靠自己的汗水向上爬,絕不依靠自己的身體與美色做事。”
曲寧萱聽出蘇綺夢話裡的潛臺詞,卻沒露出憤怒或者鄙夷的任何表情,只是靜靜地聽着。
她知道,違背了一直以來理想的蘇綺夢不僅煩悶,還帶着一種相當程度的自我厭棄,這種時候,她只是想找個人傾訴心中的苦悶與糾結,發泄一直以來的鬱氣。自己只要做一個聽衆就好,既不需要插嘴,也不需要自認爲高尚的抨擊與勸慰,更不需要自以爲是的關心與憐憫。
蘇綺夢見曲寧萱的表情,心中着實一暖,便繼續用低沉的聲音說:“三十多年來,我天天過着獵殺妖獸,蒐集藥草,用這些賭上性命換來的血汗錢換得大衆化的功法,一次就用完的丹藥,幾件普通法寶的單調生活……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說到最後,她輕輕將整個身子都靠在椅背上,緩緩閉上眼睛,豔麗的容顏上卻是說不出的疲憊與滄桑。
曲寧萱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問:“他……對你好麼?”
“好?”蘇綺夢勾起一個扭曲的笑容,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底的瘋狂、哀慟、絕望與憤怒讓曲寧萱嚇了一大跳,做夢也沒想到蘇綺夢會有這樣極端強烈的情緒,“不就是一個仗着家世好,上頭有人撐腰,就能對我們爲所欲爲的畜生麼?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想攀附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用完就丟是尋常,供你在一個別院生活,施捨給你一點丹藥也無所謂,反正他們養得起。多少次,我都想衝上去撕爛他那張臉,對他吼一聲,沒了後臺你還能幹什麼,但是,但是……”
幾乎是歇斯底里吼出這些話後,蘇綺夢低下頭,眼中有了淚水,神情既詭異,卻又帶着無盡的蒼涼:“可我不敢這麼做,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滿,因爲他有後臺啊!”
“蘇姐姐,你可以逃……”
“逃?逃到哪裡去呢?逃了又如何,繼續過這種看不到未來的生活?”蘇綺夢幽幽嘆道,“就這樣吧!宣妹妹,我已經髒了,而且變成你我都鄙視的那種女人……”
“但是!”曲寧萱擡高聲音,還是有些不理解,“妾室的性命完全被別人捏在手裡……蘇姐姐,你不是那等淺薄女子,絕不能爲眼前一點利益,讓自己跳入火坑啊!”
蘇綺夢輕輕搖頭,沒再說什麼,她拔下精緻的髮簪,儘管戀戀不捨,卻還是無比堅定地將之推給曲寧萱:“宣妹妹,你收着吧!我已經不配再戴着它……”
話音未落,她就別過臉去,輕輕道:“我走了。”
“蘇姐姐……”曲寧萱低下頭,也沒再說什麼,這種個人的事情,她有資格勸,卻沒資格指手畫腳,蘇綺夢心意已決,自己說什麼都是多餘,還不如讓她好受一點。
送走蘇綺夢後,曲寧萱定定地望着那支簪子,心中無限悲涼。
蘇綺夢堅持了三十年,還是向現實妥協了,那我呢?我能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