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有趣,有趣,朕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的國書,這是楊浩寫的?”
“是。”
“朕見過楊浩的字,似乎……”
“哦,楊左使的字實在是……,這是一位功曹的代筆。”高翔欠了欠腰,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原來如此。”趙匡胤點了點頭。
柳林西把楊浩擬就的國書交給稱病在家的高右使,高翔一看如獲至寶,當即事也沒了,病也好了,揣起楊浩的另類國書,冠帶整齊的就直奔皇宮了。
這時候夕陽如血,彩霞滿天,趙匡胤一家人正在吃晚飯,不過自打那一回用玉斧打掉了進宮言事的官吏門牙,被那官兒威脅要把此事寫入皇帝起居錄,害得趙匡胤一個勁兒陪禮道歉之後,再有官員不在朝會時間入宮言事,除非禁宮已經上了鎖,否則他都會接見的。
“唔。你放在這兒吧,朕再好好看看。”
“是,那……微臣告辭了。”
高翔拱手告退,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因爲皇帝雖說露出了嘲笑的意味,卻沒有當面把楊浩貶個一文不值,直接擲還擬稿,駁他個灰頭土臉。
楊浩這封信,從詞辭修飾上來說,太過淺顯直白,完全沒有泱泱大國那種雍容華貴、優美高深的措辭和文風,柳功曹有意把他的原話照錄下來,沒有進行任何修飾,高翔把它拿來,就是要讓皇帝看看:陛下所託非人啊,就他那水平,當得了鴻臚少卿?
另一個,他們這些做外事的官兒,一言一行最是敏感,有什麼交涉的時候一向有事說事,絕不東拉西扯牽涉太多,做事的宗旨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下無事,那就大功告成。可楊浩呢,楊浩這封信唯恐天下不亂,簡直是沒事找事,官家如今正對南漢用兵。真要把契丹人招來……,楊浩這樣沒輕沒重,皇帝不惱纔怪,可是……
高翔搖搖頭,只能喟然一嘆:帝心難測啊。
楊浩這封信洋洋灑灑,內容是天馬行空,簡直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措辭用句淺顯直白,國書大意就是:首先回顧了兩國曆史,北國契丹,較之宋國立國早了五十年,是一個歷史悠久、民風淳樸的友好國家,中原大亂,諸侯爭霸的時候,契丹也沒有趁機狩獵中原,是有着光榮的和平傳統的。
宋國立國之後,契丹承認了宋國的合法地位並遣使建交,兩國開始朝着健康和平的方向發展,當然,兩國之間也發生過一些不愉快。主要原因是由於北漢,北漢同宋國和契丹都有着歷史淵源。爲了它,我們的皇帝陛下同貴國皇后陛下曾經交過手、打過仗,實爲一樁憾事。
幸好,雙方君主都愛好和平,彼此都保持了剋制的態度,此後兩國交往日益密切,如今民間通商頻繁,榷場買賣興隆,兩國互通有無,對兩國的稅收都有莫大好處,前不久我們還從貴國購買了大批牛羊,有力地支援了貴國的經濟建設。
東拉西扯一番之後,楊浩才繞到正題,開始解釋對方的指責。楊浩沒有指出所謂契丹商人的奸細身份,反而承認他們是正當商人,並且承認他們是被宋國官員害死的,但是否認是宋國朝廷所爲。在他的解釋中,這是山東棣州兵馬都監傅廷翰和提轄官莫言貪髒枉法、謀財害命,擄奪了契丹商人財產,並且殺死了他們。
宋國朝廷爲此已將山東棣州兵馬都監傅廷翰押解進京,當衆處死,至於從犯棣州提轄莫言,已經逃之夭夭,爲了嚴肅綱紀,以正國法,維護兩國友好關係,還契丹守法商人一個公道,宋國正在鍥而不捨地緝拿兇手。現在我們宋國得到消息,這個通緝犯莫言已經逃去了貴國。希望貴國能協助我們緝捕兇手,將他繩之以法。
至於貴國的邊防小分隊受到我邊防軍伏擊,傷亡慘重的事,朝廷對此十分重視,立即派員對此事進行了調查,現將調查結果通報如下:貴國巡邏小分隊是誤入雙方不設置武力的隔離地區才受到伏擊的,儘管這個隔離區只是雙方約定俗成的一個隔離帶,並非兩國磋商設置,卻是受到兩國邊防軍的一致遵守的,貴國巡邏軍士誤入中立地帶,引致我方誤會,才造成這起衝突,我國政府對此深表遺憾,並致以十二萬分的歉意。
經過我方細緻認真的調查,發現這起誤會的根本原因,是由於貴國境內的一些不友好部落時常武力越境“打草谷”,殺人擄命,搶掠浮財,引起我邊區軍民極大憤慨,我邊防軍嚴陣以待,本是爲了對付這些不遵守貴國法律、破壞兩國和平的強盜。
因貴方巡邏人員服裝沒有明顯標誌,才導致了這次不幸的發生,對貴國死難將士。我們致以最誠摯的哀悼,並保證儘快將這些英靈的遺骸歸還貴國,讓他們落葉歸根。藉此機會,我們也請求貴國政府能夠本着和平友好、共同發展的宗旨,從兩國長遠利益出發,嚴厲打擊日益猖獗的馬匪,避免類似不幸的再次發生……”
楊浩脣槍舌劍,明嘲暗諷,趙匡胤把信又看了一遍,看得眉毛亂跳,最後忍不住一拍桌子。放聲大笑,宋皇后奇道:“這封國書很有趣麼,官家很少這般暢快大笑了。”
趙匡胤忍俊不禁地笑道:“這個楊浩,真是一個妙人兒,我還是頭一回看到鴻臚寺的人寫得出那些統兵將帥才具備的豪邁血氣。”
“楊浩,又是楊浩?”永慶公主滴溜溜一轉眼珠,好奇地道:“那個大棒槌說甚麼了?”
“永慶,一個女孩兒家,又是一國公主,說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宋皇后馬上責備了她一句。
趙匡胤笑道:“說的很有趣,很有趣,尤其是這最後一段:‘我主以德綏天下,天下歸心;以武掃中原,所向披靡。以此英明之主、虎賁之師,使之衆戰,誰能御之?使之攻城,何城不克?哈哈,這一句是從哪本古書上扒下來的來着?唔,有些忘記了,不過……改得妙,改得妙,可比他那不倫不類的《出師表》強多了。”
永慶公主俏巧地翻了個白眼兒,撇嘴道:“我當他說了什麼,原來是大拍馬屁,拍得爹爹龍顏大悅。”
趙匡胤橫了她一眼,復又展顏笑道:“我還沒說完呢,下面一句更加精彩:我主寬厚仁德,素與貴國皇帝友好,希望貴國皇帝能夠平心靜氣地解決這樁事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誰若把我主當敵人,我主則必是他最稱職的敵人!妙啊,妙啊……”
宋皇后抿嘴輕笑,嫣然道:“‘誰若把我主當敵人,我主則必是他最稱職的敵人!’原來是這句話搔到了官家的癢處,說的實是有理。官家雄才大略,一代英主,誰敢視我官家爲敵,官家自當成爲他最不敢忽視的強敵,呵呵……”
趙匡胤在房中踱步半晌,忽地停下身子向門口招呼道:“張德鈞,傳旨,令鴻臚左卿使楊浩速來見駕。”
楊浩來了,進皇宮,入內廷,站在福寧殿的御堂上。
趙匡胤疑惑地看着楊浩,楊浩一身嶄新的官袍,規規矩矩站在那兒,倒也沒有什麼不妥,只是……他手裡捧着的是什麼玩意兒?半尺多寬,一尺多長,像個官員們見君時記事用的笏板,可是大了不少,又不太像……
趙匡胤忍不住問道:”楊卿,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楊浩畢恭畢敬地道:“回官家,臣手裡拿的是笏板。”
趙匡胤一窒:“你的笏板,怎麼比常見的笏板大了這麼多?”
“回官家,臣……”楊浩很忸怩地道:“朝臣們議事,咬文嚼字的過於生僻,臣記不住,而且……臣寫的字比較大,笏板太小了的話……記不下……”
趙匡胤差點沒憋住,忍了忍笑,才滿面春風地掂了拈手上那封國書,問道:“楊浩,這封國書是你草擬的?”
楊浩愕然道:“臣是擬了一封國書,本想明日朝會再奏請陛下御覽,怎麼……現在就到了官家的御書案前?”
趙匡胤也是一愣,隨即就明白了其中原由,他微微一笑,對臣下們之間的這種小伎倆也不說破,只道:“朕看過了,寫的很好,不過,作爲國書,措詞造句未免太不雅觀,你原還打算請人修飾一番的麼?”
楊浩道:“回官家,臣沒有這個意思,臣也知道,自己筆墨粗淺,寫出來的東西太過直白,可是也得看它是給誰看的,詩詞佐酒,那是咱們漢人文官的嗜好,臣久居北地,素知北人豪爽,這樣說才合他們的脾氣,若是修飾的文謅謅的,那就太雅了,也失了味道。”
“唔,有道理……”趙匡胤笑容可掬地睨了他一眼,此人不學而有術,果然有才,且不說最後那句馬屁拍得這位戰功赫赫的馬上皇帝飄飄欲仙,這封國書中綿裡藏針處也是大合他的脾胃。比如國書中特意提到了北漢之戰,契丹出兵爲北漢解圍,兩國君主正面交鋒的事情,就絕非東拉西扯,無的放矢。
那場戰役雖然是宋軍後撤,契丹追擊,但是宋軍是基本完成了戰略標後主動撤退,他們不但成功地把北漢居民遷到了宋境,而且尾隨而來的契丹人也吃了大虧。你們北人不是說,如果處理結果不能令你們滿意,就要派兵來攻麼,就算你們的皇后陛下御駕親征,又是在我軍久戰兵疲之後,戰果也不過如此,你們派兵來就能討了好去?
趙匡胤反覆思量,對這封甚合自己胃口的國書是越想越滿意,又經一番對答,眼看禁宮就要上鑰封門,這才意猶未盡地道:“好啦,這封國書你帶回去吧,朕已經閱過了,不需增刪一字,就照此謄錄,用璽,發還契丹使節。”
“臣遵旨!臣告退!”楊浩雙手高舉,恭恭敬敬接過國書,倒退出殿,出了福寧殿,楊浩行出不遠,後邊忽有人叫道:“喂,前邊那個,可是楊浩?”
楊浩止步停身,扭頭一看,見是一個宮裝少女,濃眉俏眼,略帶慧黠,身後跟着兩個宮女兒,卻不曉得她是誰人,忙道:“正是本官,不知姑娘是?”
“楊浩大膽,胡言亂語,宮裡面哪有什麼姑娘,這位是永慶公主殿下。”
一個宮女嬌斥一聲,永慶公主卻白了她一眼:“你才胡言亂語,本公主不是姑娘是什麼?”
“這……公主,婢子是說……宮裡面除了侍女,能梳未嫁雙髻的自然就是隻有公主,他明知故問,忒也無禮……”
“甚麼有禮無禮的,你不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楊大棒槌?他看得出來纔怪。”永慶公主說的洋洋得意,楊浩聽的好笑,卻不便置辭,只好躬身道:“原來是永慶公主殿下,下官這廂有禮了,不知公主喚住在下,可有甚麼事麼?”
永慶公主舔了舔嘴脣,笑嘻嘻地道:“你剛從江淮一帶回來吧?”
“呃……正是……”
永慶公主更開心了:“那麼你可曾捎回些糟白魚來,那是淮南特產,本公主最喜歡吃了,可是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了。”
“堂堂公主,喚住我就爲了這個?一國公主,居然是隻饞嘴貓兒,還要向臣子討東西吃,實在是有些好笑。”
楊浩忍不住笑道:“殿下喜歡吃糟白魚,着地方定時呈送就是了,何必以公主之尊向臣索取呢?”
永慶公主瞪起杏眼道:“公主之尊怎麼啦?本公主也就是偶然看見了你,忽地想起這件事來,你不捨得那就算啦,爹爹早已定了規矩,宮中不得向地方索要食物的,我要是能向地方官府索要還用得着問你?”
她轉身就走,一邊悻悻地道:“大哥明知道我喜歡吃糟白魚,出去一趟兩手空空的就回來了,也不說給我這妹子捎點兒東西。”
楊浩怔了怔,欲待喚她,永慶公主已憤然走遠,楊浩吁了口氣,回首看向矗立在金色夕陽下的那座福寧殿,目中露出幾許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