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一路趕往中堂,想起唐焰焰和摺子渝之間的恩恩怨怨,總是放心不下,這兩人脣槍舌箭一番倒也罷了,怕就怕焰焰性如烈火,兩人若是把那花廳做了全武行,那這節帥府可就真熱鬧了。行至中堂廊下,恰見小源丫頭姍姍而來,楊浩連忙招手把她喚過,囑咐道:“小源,府中來了女客,現在花廳。你讓二孃去款待一下。”
小源答應一聲折返身去,楊浩這才稍整衣衫,舉步入廳。
中堂是他會見重要客人的地方,軒敞而豪綽。本來,這裡也是李光睿當初會見重要客人的所在,所以整個中堂原本是按照遊牧民族氈帳的佈置習慣進行擺設,純羊皮的坐褥、狼皮的靠墊、胡凳錦墩、長條的几案,壁上還掛着獸骨的裝飾品。
楊浩入主夏州後對此已進行了徹底改變,無論是室內裝飾,還是桌椅陳設,俱都代之以符合中原文化品味和官場身份地位的東西,繡屏字畫,卷耳方桌,花梨木的座椅,佈置精美而雅緻,富麗而堂皇。
親眼見過楊浩中堂的氣派之後,許多受他接見過的僚屬官員都起而效之,回去後按照這種漢家風格對自己的府邸進行了重新裝飾。
在西北遊牧地區,崇尚中原文化是有相當深厚的基礎的,在原本的歷史上,李繼遷的孫子李元昊建立西夏王國與大宋抗衡的時候,就曾爲了“去中國化”而大費腦筋,爲了完全保持党項羌人的風俗習慣,與漢人區別開來,他軟硬兼施,費盡了手段,僅是爲了讓族人把髮型一律改成那種中間禿禿,四周留髮的羌式髮型,就下達了類似於“留頭不留髮”的強硬指令,這才把西域百姓嚮往和融入中原文化的勢頭緩了一緩。
如今楊浩就是夏州之主,統御着党項八氏,與吐蕃、回紇的一些部落也過從甚密,以他的地位,他既有心推行中原文化,再加上手下的文教之臣俱是來自中原漢土的博學之士,對這種漢化勢頭自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動作用,本來就嚮往中原文化的部落貴族們對漢化更是趨之若鶩,由上而及下,他正在不動聲色地消彌着各個民族之間的差距和區別。
楊浩走進中堂,一眼就看到娃娃正坐在主位上與折御勳談笑風生,不由得暗暗叫苦。他這纔想起來,娃兒如今可是徐鉉的副手,專司文教和外事差使。
娃娃博學多才,當初在汴梁的時候,結交往來的就俱是鴻儒名士,那時還得了一個“清吟小築主人”的雅號,詩詞文章、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以她的才學,從事文教和外事工作正是得其所哉,如今已成爲徐鉉的得力助手。自己不在府中時,出面款待折御勳,本就是她份內之事。她既然在這裡,花廳那邊,真不知道那兩隻母老虎會不會鬧出事來,可是這時再想回頭已經晚了,楊浩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展顏笑道:“大哥,你來了。”
中堂裡不止坐着吳娃兒和折御勳,丁承宗和範思棋也在一旁陪坐談笑,四人正在說着甚麼,一見楊浩進來,立即起身相迎,楊浩忙道:“坐坐,都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你們在聊些什麼呀,興致這麼高。”
折御勳就勢落座,笑道:“弟妹正在向我講起大興文教的好處,老三吶,你確比老哥我有眼光吶,真沒想到,一個重文教、譯印書籍,會有這麼大的好處。”
“哦?”
楊浩在主位上坐下,瞟了娃兒一眼。娃兒笑着解釋道:“妾正在向折帥解說我蘆州印書館的事呢,我們不止印了佛經和儒教經曲,而且還印製了農書、牧書、法經、武略等等發付各處,影響頗大,如今正打算定期印製小報,折帥對此很是好奇呢。”
楊浩釋然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樣啊,呵呵,其實這小報只是邸報、邊報的模仿,邸報記載的多是軍國大事,邊報記載的多是沿邊地區的軍政動態,這些傳報一向只能由官員權貴們來閱讀,不過唐朝最興盛的時候,曾經出過一種雜報,上邊公私事宜一應俱全,亦有民間佚聞、朝野逸事,印製之後叫賣於市。
而今,我就打算仿照‘開元雜報’,將我轄地內各種動態、新聞定期編輯成報,發行於各城阜與部落貴人們中間,這只是個開始,受限於西北地區如今的城市規模和文化傳播條件,不會做的很大,不過有勝於無,這個東西對我在西北各部貴族頭人們之間傳達聲音、統一論調,推行漢學,都是有相當助益的。”
折御勳搖頭嘆道:“你說的只是眼跟前可見的利益,我真正欽佩你的,是你大行文教所產生的長遠影響啊。只是一個譯經印經,尊崇佛教,你就把西域的活佛們全都拉到你身邊去了,有了這些活佛寺主們相助,你上令下達,推行治理,無往而不利啊。
還有這大行文教,唉!不是做不到,只是想不到啊,我和李光睿之間打打殺殺,和吐蕃、回紇之間打打殺殺,唯一看重的就是農耕,唯一捨得花錢的地方就是軍隊,誰肯花錢印些書籍典章,把那些文謅謅的士子文人當回事的,可是你楊浩卻是獨立特行。”
折御勳豔羨道:“更想不到的是,這樣做竟然有這麼大的效果,不但有許多在中原不得志的文士才子們望風而來,西域許多士林名儒也都投到了你的門下。沙洲(敦煌)的路無痕,其家族在沙洲有很大的勢力,而他本人,不是是一位博學鴻儒,更兼精通天文、地理、西域民情,他在沙洲開堂講學,授業弟子已有七百多人。
七百多人吶,貧苦人家哪裡讀得起書?他這些弟子,大多都有一定的家世背景,能得到他的支持,那就是得到七八百個在西域家境殷實,有一定地位的門戶的支持啊,嘿!想當初我曾派任卿書攜重金往沙洲,欲禮聘他來我府州做事,他卻不屑一顧,如今竟因你興文教而欣然投效。”
楊浩微笑道:“路老一生致力學問,官途財運,自然是不放在他的眼中的。”
丁承宗笑道:“不止折帥沒有想到,就是我,當初也沒有想到興文教會得到西北士族這樣的鼎力支持。呵呵,還有太尉發明的那個活字印刷術,遠勝於雕版印刷,對大力推行文教,實有莫大的助益。可笑的是,有人把這門技術傳入中原後,一些士林名流卻頗爲不屑呢。”
楊浩曬然一笑,說道:“那些所謂名流,誇誇其談,棄實務虛,哪是真正重視文教的人。那些士林名流認爲,雕版印刷刻工精美,那字都是請名士謄抄刻模的,字字都是精妙的書法,一卷書印出來,就是一部精品。而活字印刷,字體千篇一律,粗製濫造,實是褻瀆了學問。
呵呵,可笑,這些士林名流,簡直是買櫝還珠,忘卻了書本存在的根本意義,反倒是在邊荒地區,能有本書讀,對讀書人來說這是極爲不易的事了,反而沒人在乎這些東西,像路無痕那樣的西域大儒,一代代歷盡艱辛,在最困難的環境中口口相傳地向後人傳遞着漢學精髓,才明白活版印刷大大降低了印書成本,對普及書本,傳播學問具有多麼重大的作用,你看着吧,活字印刷,早晚取代雕版印刷,在中原也形成主流。”
說到這兒,他沉默了一下,又輕輕嘆道:“自大唐勢衰,吐蕃佔據河西走廊之後,回紇、拓拔氏次第統御這裡,隔絕了西域數百萬漢人與中原的往來
,然而,那裡依舊是文教不絕,許多學問精深的儒家弟子在那狼煙四起、處處殺伐,唯尚武力的地方,努力地傳播着中原漢學,歷兩百年而薪火不絕,實是難能可貴啊。”
“大哥,路無痕這等西域大儒競相來投,原本也不在我的算計之內。我之所以重文教,是因爲縱然亂世,也離不了文。治國平天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專文而棄武,則趨於柔弱,任人欺凌。專武而棄文,縱然倚仗強橫的武力逞威於一時,結果仍是能立而不能治,戰亂連綿不休。
縱然開拓期間武力顯得更爲重要,通盤運籌、策劃全局的人也必然應該是站在一個脫離於武力的更高點,而不是爲戰而戰的人。武功是術,文治是道,唯有以道御術,文武並用,宏圖大業方有可期。這纔是我重視文教的根本原因,至於西域士林名流競相歸附,倒是意外之喜,事先連我也沒有想到。”
折御勳默默點頭,索然一笑,輕輕地道:“這就是我和仲聞不如你的地方了。正因爲你看的比我們遠,才能赤手空拳打下這片天地,而我們,縱然繼承了祖宗基業,可是……漫說開拓,就是守成,嘿!也嫌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丁承宗和吳娃兒對視了一眼,吳娃兒姍姍起身,嫣然道:“折帥,奴家去吩咐一聲,備幾味精緻的酒菜,折帥和我家老爺許久未見,今日一定要喝個痛快纔好。”
丁承宗也微笑說道:“我手頭也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折帥與我家太尉且品茶寬座,承宗去處理了手上的幾件事務,待酒宴齊備,再來奉陪幾杯,呵呵,告辭。”
二人尋個由頭,各自告辭,廳中頓時只剩下楊浩和折御勳兩人,楊浩這才一斂笑容,傾身說道:“大哥此番來,似乎心事重重,莫非府州那邊遇到了什麼爲難之事?”
折御勳有苦難言,欲言有止。
他的確遇上了爲難之事,可這事兒卻是和楊浩無法啓齒的。自剷除死對頭李光睿,府州外無戰事,着實安泰了一陣,也有了些興旺的意思,可是這種因爲和平而換來的發展契機,卻遠不及同樣處於和平之中,卻大力革新的楊浩。
楊浩興工商,重文教,扶農牧,給各行各業製造了大量的盈利機會。商人逐利,這就使得各種社會資源必然向他的轄地流動,相應的,近在咫尺的府州競爭力不足,便成了資源流出方。府州只有一州數縣之地,無論是農耕還是蓄牧的底子都很薄,商業賦稅是他的一塊重要收入,然而楊浩得了麟州,使得他這一塊收入也銳減。
因爲商人往來,許多品種的稅賦,在一個統治者的轄地內只可能繳一次,而不會每至一城都重複繳納,這樣一來,麟州成了楊浩的轄區,西域來的商人在夏州繳了稅,就會選擇麟州做爲北上契丹或南下宋國的出入口,而不必跑到府州去再繳一次稅,從契丹和中原的客商自然也是如此選擇。
商人獲得了利益,繁榮了他們經營、流通區域內的地方經濟,然而政權獨立的府州卻因此在經濟上遭受了重創,這是誰事先也沒有預料到的。折御勳能對楊浩怎麼說?楊浩沒有使用任何不正當的競爭手段,更無心對府州進行挾制,只不過當一大片區域成爲一個政治、經濟共同體的時候,被包圍其中的某片自治區域,必然是這樣一種結局,而當時的這些地方統治者們,誰有這種經濟學家的預見能力呢?
折御勳總不能告訴楊浩他不得不取消各項與楊浩轄區的重疊賦稅以加強自身競爭力,楊浩因此得與他共享賦稅的支配權利吧。就算他們是親兄弟,兩個獨立的政權之間,也不可能有這樣荒唐的利益分配方案。
折御勳反覆思量,自己的這些苦處實在無法說與楊浩知道,縱然說了,楊浩也不可能拿出解決辦法,他只好搖了搖頭,轉而問起了另一件事:“老三,經過兩年的休養生息,積蓄實力,你如今已成爲整個西北無論是地盤還是武力都最強大的一方諸候……”
他微微蹙起眉頭,說道:“可是……,你這兩年來練兵從不鬆懈,先是把得自銀州、夏州的軍隊,重新編制之後調往蘆州訓練,繼而不斷擴充軍隊,訓練出來的士卒也都調到夏州這邊來,近來……銀州、麟州、蘆州幾個地方的駐軍也在減少,大批的軍隊調往夏州……
老三,爲兄不是想幹預你的事情,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忘了,在我們東面,還有一個趙官家。你這兩年養精蓄銳,趙官家這兩年也沒閒着。朝中,利用兩年的時間,他提拔了大批新晉官員,文臣以張洎爲首,武將以羅克敵爲首,這些新晉文臣、少壯武將,雖然一時還不能完全取代曹彬、潘美這些前朝老臣,然而,至少已經具備了與之分庭抗禮的能力。有這些他親手提拔起來的文臣武將支持,趙官家已完全控制了朝政,根本不必擔心受到老臣們的掣肘,更不必擔心皇位不穩。
對外,他徹底蕩平了江南的叛亂,加強了對閩南、江南、荊湖的控制,蜀地叛亂義軍也接連吃了幾個敗仗,十餘萬義軍現已退往與吐蕃交界的山區蜇伏,他如今已經具備了對外大舉用兵的條件。老三,趙光義雄心勃勃,一直想着超越他的兄長,建立一世奇功。如今他既騰出手來,依我之見,他不是要往北,就是要往西,在沒有摸清他的動向之前,你把大批軍隊調往夏州,臨宋一面的防線立顯空虛,萬一宋國尋個由頭突然來攻,豈不是要被打個措手不及?”
楊浩微笑道:“這一點,大哥不必擔心,你在宋國那邊遍佈眼線,同樣的,小弟在那邊也是耳目衆多,他要調動大軍,怎麼可能一點聲息不透?只要提前得到消息,還怕來不及準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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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御勳猶疑不定地道:“可是,你向夏州大量集結軍隊又是意欲何爲?”
楊浩起身走到牆邊,牆上懸掛着一幅巨大的富貴牡丹圖,楊浩伸手在牆邊扯起一根細繩一拉,整幅畫面刷地一下捲了起來,露出下面一張巨幅地圖。
“大哥,你看,由此往西,涼州、甘州、肅州、瓜州,玉門關,直至天山,還有多麼龐大的土地?由此往南,慶州、原州、渭州,過六盤山,經鞏州、熙州、蘭州、湟州、青海湖,昆倉山……,又是多麼龐大的土地?向西,吐蕃、回紇、和李光睿的殘餘勢力參差其間,犬牙交錯,向南,大片領土此時更在吐蕃人統治之下。”
“大哥,如果我不能把這些地方一一征服,那麼來日當宋國大軍真的來襲的時候,除非我們投靠契丹,否則真有實力自保嗎?吐蕃亡國已一百多年,可是吐蕃王系還傳下四脈子孫,他們控制的領土比我們還大,只要他們從王室子孫中推舉出一位贊普,重新建立政權,一團散沙就會形成一隻鐵拳,我們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那時又該怎麼辦?”
楊浩迴轉身來,亢聲說道:“天山,是我們的!昆倉山,是我們的!我興工商、強農牧,重文教、練兵馬,休養生息,積蓄實力,就是想把這些地方都拿下來。那些吐蕃部族如果願意歸順我,我會一視同仁,讓他們過上安泰富足的生活。如果他們不願意……”
楊浩冷冷一笑:“如果他們不願意,我就在那兒重建北庭都護府、安西都護府!若是不然,我怎對得起趙官家欽封我的這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