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烈焰在夜空中升騰,就像一隻巨大的火把,紅紅的火光映着圍着巨大火堆的每一個人的臉,都帶了一層健康的紅色。火星飛揚在空中,就像漫天飛舞的螢火蟲,給這草原的夜晚,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簡單的樂器奏出了歡快的鼓點,十多個羌族少女正在篝火旁載歌載舞,身段窈窕,舞姿曼妙。
上風口的草地上鋪着氈毯,各位族長頭人們盤膝而坐,主席上坐着楊浩和細封族族長五了舒,因爲他已被奉爲草原七氏的共主,所以連李光岑也得避到側席上去,草原上尊重的是絕對的權利和地位,尊重的是尊卑,而不是長幼。
每位族長頭人身前都擺着一張小几,几旁放着一罐罐馬奶酒,几上的盤子中卻盛着大塊的烤羊肉,那是一整隻一整隻的烤全羊,由五了舒大人親手剖解後,分給諸位大人享用的。
楊浩面前的盤中放着一塊最肥腴鮮嫩的羊肉,他也學着頭人們的樣子,用小刀輕輕削着羊肉,蘸了鹽沫兒塞進嘴裡。不時向頭人抱着酒罈搖搖晃晃走到他的面前,有的客客氣氣說上一堆敬詞,有的走到他面前站定了身子,便放聲高歌起來,一首敬酒歌唱完,便恭敬地舉起了大海碗,這種誠摯的勸酒,雖不及中原酒宴上的複雜,反而更難叫人拒絕,盛意拳拳之下,由不得他不喝。
幾大碗酒下肚,楊浩的腦袋已經有點暈眩了。在他面前,那些衣着鮮豔的党項羌族少女正在舞蹈歌唱,羌族少女的風情迥異於中原少女,相對於中原女子,她們更富野性和活力。
此刻,她們都穿着短短的馬甲式上衣,舉手舞蹈時衣裳提起,便露出健美、圓潤的一截小蠻腰,腰下繫着橫條紋的小筒裙,楊浩的眼前是一雙雙渾圓結實的大腿,那些大腿的膚色是小麥色的,健康、性感、火辣。
這些少女的身體都很勻稱健美,中間的一個少女長相最爲俊俏,下巴尖尖的,翹直的鼻子,有些上翹的嘴脣,笑時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形狀很別緻的包頭青花布帕和她脖子上戴着的銀飾,隨着她舞蹈的動作快樂地跳躍着,把她的笑和她的美純樸自然地表現了出來,充滿了健康的活力。
羌人本是古戎人的一支,而戎人可是從春秋時起就盛產狐狸精的。不知多少傾國傾城的禍水,就出自她們的祖先,這些可愛的少女,儼然就是一隻只小狐狸精,許多大漢的目光,始終都被她們吸引着。
充滿異族風味的舞蹈非常吸引人。時而,她們前後揮動雙手,柔軟的腰身款款而動,彷彿一匹匹駿馬馳騁在草原上,羯鼓聲也變成了輕快的馬蹄聲,她們光潤柔美的小腿上一雙雙皮靴子便也富有節奏地踏動起來。
時而,她們曲腕擺臂,恍若一隻只出水的天鵝,婀娜多姿,配着那俏美的五官、嫵媚的眼神,明明是一個個充滿青春和自然活力的少女,卻給人一種勾魂攝魄的感覺。
整排舞蹈的少女,都以中間那個少女爲中心,攸進攸退,這些草原上的百靈鳥,是這場踏歌晚會最大的亮點,而欣賞她們的各族族長頭人,卻都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子,除了……坐在主席的楊浩。
一個自幼見慣了文弱書生的少女,她嚮往傾慕的很可能是健壯粗獷富有陽剛之氣的男子,同樣的,一個見慣了粗獷大漢的異族少女,文質彬彬斯斯文文的讀書人才對她有莫大的殺傷力。苗漢雜居地區的苗族女孩子,常常對漢人男子一見傾心,輕率地便懷着一腔情火託付終身,結果時常發生始亂終棄的事,就是因爲這個原因。草原上的漢子都是粗獷健壯的,如今出了楊浩這麼一個異類,又是坐在主席上,那些少女舞蹈時,嫵媚的眼神,便都在他身上逡巡起來,看得不少草原上的勇士都吃起味來。
五了舒坐在楊浩旁邊,抹抹嘴巴上的油漬,笑眯眯地看了楊浩一眼,向那中間的少女遞了個眼色,那少女看到了他的示意,卻負氣地扭過了頭去,旁若無人地扭着輕盈的小腰肢,把款款搖擺的屁股朝向了他,五了舒不禁露出慍怒的神色。
這個少女就是他的小女兒瑪爾伊娜,五了舒作爲除了拓拔氏之外党項七氏中最富有、最強大的一族族長,城府和心機也是最深的。會同其餘六氏反抗夏州,在他看來是必須的,不讓夏州有所忌憚,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但是他清楚地認識到,拓拔氏作爲党項各部第一大部落,已經有數百年曆史,數百年蓄積的力量,絕不是他們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內就可以超越的。拓拔氏,即便是七氏聯手也是不可能打敗的,他們能打倒的,只有李光睿。只有奉李光岑或其義子爲主,才能在党項七氏的外力足夠強大時,迫使拓拔氏各位貴族頭人退讓一步,罷黜李光睿,迎回李光岑或他的義子,夏州草原的主人,仍將是拓拔氏的利益代表,那就是李光岑一脈。
要確保細封氏一族的利益,和僅次於拓拔氏的地位,他就必須儘快巴結上這個未來的草原之王。李光岑和野離氏的蘇喀是幼年好友,已經先他一步和李光岑拉上關係了,他能打的主意,就是與李光岑的義子拉上關係。事成,自己將來就是定難軍節度使楊浩大人的岳父;事敗,不過是賠上一個女兒而已,有甚麼打緊?
方纔,見楊浩欣賞半天,目光漸漸停留在他的女兒身上,五了舒心中十分歡喜,便示意女兒拉楊浩共舞,不想這個女兒嬌縱慣了,野性難馴,竟然違逆他的意思。
五了舒對女兒暗中示意,早落在一旁幾個有心人眼中,那幾個少年登時氣炸了肺。本來,党項七氏恭奉一箇中原少年爲共主,這些草原上的少年英雄就頗有些不服氣,如今見五了舒大人又有意將細封族的百靈鳥瑪爾伊娜許配給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楊浩,這些瑪爾伊娜的傾慕者登時將敵意的目光投向了毫不知情的楊浩。
小野可兒含笑看了一眼楊浩,與他們低低耳語幾句,幾個党項武士點了點頭,便有一個緊緊牛皮腰帶,大步向楊浩席前走來。
那些少女的舞蹈確實令人陶醉,楊浩正看得撫掌讚歎,身前忽然站了一個人,擋住了他的視線,楊浩不由一怔,只道是又有人來敬酒,他擡頭看時,才發現這人只是一個似乎不到二十歲的少年。這只是從他略顯稚嫩的面相上來看,若只看他身材,卻如三旬壯漢,虎背熊腰。
“楊浩大人!”那少年雖然向他撫胸彎腰,致以見到頭人時的恭敬禮,但是滿臉倨傲,毫無恭敬之色:“我是細封族的摩西加納,聽說楊浩大人文武雙全,是以七氏頭人一致恭認楊浩大人爲我族共主。我們草原人最敬佩的就是真正的好漢,摩西加納想陪楊浩大人較量一番刀劍拳腳,還望楊浩大人賞臉,讓我黨項各氏的勇士們心服口服”。
五了舒一怔,把酒碗重重一頓,沉下臉來喝道:“摩西加納,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向楊浩大人挑戰。你是什麼身份,下去!”
摩西加納挺直了胸膛,昂然道:“五了舒大人,摩西加納是細封氏的戰士,是大人您親自賜予寶刀的勇士。我想邀請楊浩大人較量武技,是因爲許多族人懷疑楊浩大人是否擁有統領我們党項七氏豪傑的能力,是否擁有躍馬殺敵的本領。如果……五了舒大人不允許我向楊浩大人挑戰,摩西加納自當遵從。”
他輕蔑地看了楊浩一眼,等着他的反應。以他的估計,沒有一個人能承受這樣的挑戰,能容忍這樣的輕蔑,只要楊浩應戰,他就給他個好看。不想楊浩這次到草原上來是抱着大家發財的態度來的,壓根就沒把這個大頭人的位置看在眼裡,不應戰會不會威風掃地,會不會失去党項七族勇士的效忠之心,他根本不在乎,所以見五了舒爲他解圍,只是從容地笑了笑,目光又復看向那些少女。
可惜,那些少女雖看他氣質模樣與草原上粗野的大漢們不同,看向他時多有青眯之色,如今見他面對挑戰居然忍氣吞聲,也不禁齊齊露出輕蔑失望之色,楊浩見了不禁好笑:“這些小丫頭,男人要是爲了屁大點事就喊打喊殺的,在她們看來就是粗野無狀。不肯惹事生非呢,又覺得懦弱膽怯,倒是不好侍候呢。”
小野可兒一見楊浩竟不應戰,眼珠一轉,又對一人耳語幾句,那人立即大步走來,哈哈笑道:“在下野離氏族人牟西。五了舒大人說的有理,刀槍無眼,拳腳無情,今天是七氏結盟,推舉共主的大好日子,怎麼好做如此煞風景的事情。不如……就由在下與楊浩大人較量一下力氣如何?這樣比,不會誤傷了人,我想楊浩大人不會不給這個面子吧。”
這人比摩西加納更加魁梧,他上身只穿了一件麻布背心,裸露着兩條肌肉墳起的粗壯手臂,楊浩估摸着,他那手臂都能有自己的大腿粗。五了舒一拍桌子還未說話,牟西已經轉過身去,大聲嚷道:“諸位姑娘請讓一讓,野離氏力士牟西,要與楊浩大人較量較量氣力。”
那些翩躚起舞的少女趁機收勢,紛紛避到兩邊,牟西四下看看,大步走到環着火堆圍坐的牧人圈子邊上。在右前方,有一塊一人高的巨石,合抱粗細,半埋土中,牟西生怕五了舒大人制止,快步走過去趕開左右的牧人,上下一打量那塊巨石,忽然一彎腰抱住了那塊大石,雙腿站定,雙臂一較力,沉聲大喝:“起!”
一連拔了兩拔,又左右一搖,那塊巨石轟地一聲,泥土如浪般翻滾起來,四下的牧人們頓時大聲喝彩。這樣的神力,在党項武士中也屬少見,他們自然興高彩烈。
蘇喀也有些不滿族人對楊浩的刁難,雖說草原上的漢子最爲重視武勇,可是混到他這個位置的頭人,哪怕他是最好戰的野離氏人,也早就明白真正的強者,靠的是精明的頭腦,而不是發達的四肢,楊浩就算連只雞都殺不死有甚麼關係?做爲大頭人,他的使命是能凝聚七氏合力,能強大七氏的實力,而不是百人斬、千人敵的個人功夫,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草原上的風氣如此,並不是每一個族人都有這樣的見識,做爲放長,他可以命令族人尊奉楊浩爲大頭人,卻沒有辦法讓他們從心底裡敬畏這個大頭人。
他帶來的親隨們眼見自己的族人如此大出風頭,更是洋洋得意,紛紛喝彩。此時牟西卻已說不出話來。這塊石頭實在是太沉了,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起來,連腮上的肌肉都在突突直跳,他鼓着眼睛,抱着那塊巨石一步步向前挪動,勉強走出七步,將懷抱中的巨石“騰”地一聲往地上一放,呼呼地喘着粗氣,回頭得意地道:“楊浩大人,牟西一身莽力,楊浩大人身份尊貴,未必能抱着它走出七步,呵呵,大人只要能把它抱起一下,就算是牟西輸了好了。”
牟西說的如此光明磊落,頓時贏來牧人們更大聲的喝彩,人們紛紛把目光投向楊浩,尤其那些舞蹈的少女,眼中更是露出興奮好奇的目光,不管楊浩是不是能贏,輸贏她們纔不關心,她們喜歡的是男性之間的這種爭鬥。
楊浩摸摸鼻子,看着那塊巨石,心中估摸:“這石頭已經被他從土裡拔出來了,我要是來個助跑……,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推倒。抱起來?那不扯淡麼,就是讓我拿出吃奶的勁兒也不成啊,不管是吃誰的奶……”
眼見楊浩沉默不語,人羣中已經傳出嗤笑和不屑的口哨聲,許多牧人擠上來,試圖去抱那塊巨石,可是力氣最大的也只把它稍稍抱離地面,木恩沉着臉,盯着那塊巨石估量了一下,以他的力氣,勉強也能抱起這塊巨石,但是要抱着它走上七步甚至更多,卻是萬萬不能。不過如今少主受辱,無論如何他得出頭了。大不了先抱過巨石,然後同那混帳較量一下拳腳,到時好好教訓他一番找回面子。
計議已定,木恩便沉哼一聲道:“你也知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貴麼?這樣粗野無禮的舉動,我家大人豈會與你較量。讓我來領教領教。”
“且慢!”楊浩也知真正打鬥起來,那個牟西未必是木恩對手,若是騎射,說不定更非他一合之敵。可若論力氣,正是這牟西長項,這些人今晚是打定主意要讓自己現醜了,這較量力氣一關即便讓木恩捱過去,他們也必定再想別的花樣,難道全讓部下去抵擋?乾脆認輸了便是,誰管你敬不敬我,只要蘆嶺州穩若泰山,我自做我的太平官去。心裡這樣想着,楊浩便施施然地站了起來。
四下裡牧人百姓頓時一片譁然,其實他們看身板,也曉得這位楊大頭人絕不可能比牟西更具神力,想不到楊浩竟然真敢應戰,就連那些少女中間的瑪爾伊娜都瞪大了一雙美目,詫異地看着楊浩。
“浩兒,你……”李光岑自然知道自己這個義子的斤兩,他有大仁大義之心,大義大勇之行,論起匹夫之勇,卻實在上不了檯盤,他站出來幹什麼?
“義父請寬坐……”楊浩擺手制止了他,一步步走向那塊巨石,身後是党項七氏的族長、頭人們驚疑的目光,一見楊浩長袍飄飄,斯斯文文地走來,許多牧人都緊緊圍在那塊巨石旁,想看看他到底如何舉起那巨石。
楊浩走到那塊巨石旁,上下看了看,暗中用勁藉着拍打的動作試了試那巨石的份量,巨石紋絲沒動,楊浩便扭過頭來,坦然笑道:“牟西勇士果然神力,竟然舉得起這樣份量的大石,我想不止在党項諸部,放眼天下,這樣神力的勇士也不多見。呵呵,楊某……”
“哇……”楊浩還未說出“自愧不如”四個字,四下裡已響起一片驚呼聲,楊浩詫然回頭,這一回頭把他也嚇了一跳,這巨石明明和自己的身材差不多高,怎麼現在矮了一頭?
楊浩一低頭,藉着篝火的光亮,才發現這塊巨石已經陷進地裡一塊,受到大石的擠壓,大石四周的草皮都拱了起來。
楊浩莫名其妙地又拍了拍,那塊巨石應聲又下陷了一頭的距離,這一下四周的驚呼聲已此起彼伏,近處看得到的人大呼小叫,後面不知情的人拼命往前擠,場面一時亂成一團。
楊浩愕然不已:“這石頭……莫非下面可巧是什麼流沙,自己個兒就陷下去了?不能啊,這麼多人站在這兒,要真是流沙,大家早一起完蛋了。這石頭……”
楊浩遲疑着又拍了一下,這一次,所有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隨着楊浩輕飄飄一掌拍下,那塊石頭又向地下陷進去深深一塊,楊浩一陣狂喜,忽然若有所悟。他回過頭去,接着方纔的話茬兒從容笑道:“楊某就不舉石頭了,既然牟西勇士將它自土中拔出來,楊某便把它送回去,你看如何?”
牟西瞪大一雙牛眼,早就說不出話來。要把這石頭壓入土中,比他從土中把石頭拔出來,何止難上十倍,而且……而且這人根本就是輕飄飄的一拍,這是什麼可怕的功夫?一時間牟西看着楊浩,那眼神就跟見了鬼似的。
楊浩心裡這時候也在“卟嗵卟嗵”的亂跳,這種古怪的事情,除了見鬼他再想不出第二種可能。這幾天他恰好被鬼纏上了,沒想到這隻鬼神通還不小,竟然一路跟到大草原上來了。“他爲什麼幫我?莫非……因爲我是漢人,他是漢鬼,大家同仇敵愾不成?”
“楊浩大人神力,不不,是神功,牟西拍馬難及,我認輸了。”牟西倒也爽快,一見他這功夫,自己實是難及萬一,便乾脆認輸了事。
“哈哈,牟西勇士客氣了。你這樣的神力,已是萬中無一了,楊某也欽佩的很。”楊浩一面客氣地說着,一面笑吟吟地往回走,後面許多牧人一擁而上,有的往上拔、有的往下壓,有的左右搖晃,試了半天,確實沒有半點玄虛,不禁對楊浩的驚人神力讚歎不已。
“楊大人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等欽佩不已。”楊浩還未走回座位,蘇喀等人便紛紛起身,滿懷敬畏地向他撫胸施禮。
眼見楊浩如此勇力,小野可兒等人也看得目瞪口呆,有人便膽怯道:“楊浩大人神力無敵,確是白石大神爲我們挑選的主人,我們……我們還是退下吧。”
他這樣一說,
倒惹惱了一人,這人也是細封氏族人,瑪爾伊娜石榴裙下的追隨者,眼見自己傾慕的美人兒要被她的父親送給楊浩,他妒火中燒,哪還理會楊浩的身份,他把坎肩一脫,露出一身結實的疙瘩肉,冷哼道:“力氣大,不一定就是神勇無敵。牟西比我力氣大,不還是常常敗在我的手下?我跟他摔一跤看看,我就不信,他的跤比我摔得好。”
摔跤角力,是草原上的男兒從小就玩的遊戲,摔跤對技巧的要求很高,並不是力氣大就一定佔便宜,所以這人還不死心,大步走出來,高聲道:“楊浩大人,我是細封氏族人日達木基,方纔見識了楊浩大人的神力,日達木基欽佩的好,我想向大人討教一下摔跤的功夫,不知大人可肯賞臉?”
“神跤手日達木基向大頭人挑戰了,大頭人,跟他比。大頭人,跟他比。”
那些族長頭人們還沒說話,許多牧人便興高彩烈地慫恿起來,楊浩有些猶豫,他下意識地四下望去,希望能看到個鬼影兒什麼的,可惜四下全是牧人,半空中只有繁星點點,哪裡有隻老鬼露頭。
正猶豫間,那些鼓譟吵鬧的叫嚷聲中,忽然有個清朗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哼!慌張什麼,跟他鬥!這種只有幾斤蠻力、只曉幾手粗淺功夫的莽夫算個屁!”
楊浩一聽這個聲音,不禁心中大定,他哈哈一笑,走上前道:“成,那咱們就比上一比,不過……這是最後一次,在本大人看來,欣賞美人兒舞蹈,可比打打殺殺的有趣的多,哈哈……”
“成!”細封氏神跤手日達木基看了眼娉娉婷婷站在一旁的衆少女,瑪爾伊娜正笑盈盈地瞟着這裡,不由勇氣倍增,重重地一點頭應承下來。
楊浩看着他,眼中滿是憐憫之色:“可憐見的,你要倒黴啦。只是不知……那隻老鬼是打算上我的身,還是上你的身……”
摔跤結束,楊浩斷定,那隻老鬼上了日達木基的身,日達木基的摔跤術原本水平如何,他並不知道。方纔甫一動手,日達木基表現出來的氣勢和身法、動作,也着實的唬人,可是一沾着他的身子味道馬上就變了,可憐那一身肌肉的大漢就像得了小兒麻痹,手軟腳軟,毫無還手之力,衆目睽睽之下,他輸了。輸了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草原的牧人大多都懂得摔跤,人人都看得出,楊浩根本毫無摔跤技巧,他是用最直接、最簡單的拳腳結束的戰鬥。
日達木基從草地上爬起來,彷彿見了鬼似的看着楊浩離去的背影,小野可兒、牟西、摩西加納等人擁上來扶住他,紛紛問道:“你搞什麼鬼,怎麼可能這麼敗給了他?他根本不懂摔跤的,你隨意一絆他就得趴下,你……”
日達木基機靈靈打個冷戰,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懼意,喃喃道:“有古怪,一定有古怪,我只要一挨他的身子,麻筋就像被撞了一下似的,半邊身子都沒了力氣。難道真是白石大神在庇佑他嗎?”
楊浩回到席上,諸位族長頭人看着他的目光與原來已大有不同,五了舒大人哈哈大笑,“啪啪啪”三擊掌道:“來來來,諸位大人,咱們一起來踏歌起舞吧。細封氏的姑娘們,還不邀請各位大人下場,一起歌舞起來嗎?”
那些少女們聽了,歡笑着跑上來拉起一位位頭人下了場,那個生得最美、笑得最嫵媚的姑娘像一頭小牝鹿似的,輕快地奔到楊浩這一桌,頸間銀飾發出的悅耳響聲戛然而止,她那一雙嫵媚的眸子瞟了眼五了舒大人,然後微笑着伸出了她的雙臂,目標卻是楊浩。
一雙皓腕,各帶一隻銀鐲,雙手纖細的手指就像兩朵蘭花,向楊浩做出了邀請的姿勢:“楊浩大人,我叫瑪爾伊娜,請您陪我跳支舞,好麼……”
“姑娘,這個……我不會……”楊浩還沒說完,那個美麗的少女便打斷了他,嫣然笑道:“很簡單的,我教你,來……”
那雙雲朵一般柔軟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了起來。衆頭人和姑娘們手牽着手兒繞着那篝火,許多牧人也自發地下場跳起舞來,在他們外面又組成了二環、三環、四環……
他們圍着那篝火,若逆時、若順時,跳起了簡單而歡快的踏圈舞……
“今天那塊石頭,還有和那隻什麼雞摔跤的事,都是你在幫我是吧?雖說我不怕輸,也不在乎丟人,不過贏的感覺真的挺好,呵呵……謝謝你啦老鬼……”
“如果你以後晚上不要老纏着我那就更好啦,陰陽有別啊,我發覺自己現在明顯是陰氣過盛、陽氣不足,整天沒精打采有氣無力的……”
很大的一頂帳蓬,卻只睡着楊浩一個人。楊浩坐在榻上,盯着帳中空空無人的一角,自言自語地說着話。如果有人恰巧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一定會以爲他腦子壞掉了。
“我要睡覺了,不知你的墳頭在什麼地方,你今晚託夢給我吧,好不好?你幫了我的忙,我怎麼都要報答你一番的。給你燒點紙、上柱香,請個和尚超渡一番,也免得你做個孤魂野鬼……”
“唉……,你要是請個和尚超渡我,我會被人笑的,死了都難閉眼吶。”
忽然,那個清朗的聲音又說話了,幸好這些天楊浩已經習慣了他的聲音,雖說毛骨怵然,卻還沒有驚跳起來:“你……你不喜歡和尚啊……”
那聲音捉磨不足,無法確定從哪個方向傳來,他只好東張西望地乾笑道:“你不喜歡和尚啊?那你說好了,不管是道士還是阿訇,你說得到,我就請得來,只要你不再纏着我就好”。
“哼哼,你以爲我想纏着你?要不是一時好奇,你一路跪着來求我,老道我也懶得下山。”
楊浩反應甚快,一聽這話不禁奇道:“老道?你不是鬼麼?”
“哈哈,如今雖不是鬼,早晚也要做鬼。”隨着話音,帳簾一掀,一個人走進帳中來。
楊浩一驚,順手便抓過放在枕邊的佩刀。他的刀,除了在死亡河道那段時間實在缺少糧食,爲了節省體力停練過一段時間,此後每天五百刀,仍是勤練不輟,如今已增至每天六百刀。自五百刀以後,每多劈一刀,都需要極大的毅力,從五百到六百,看着不多,他所付出的辛苦和汗水卻比以前還要超出百倍,艱苦的訓練換來的是長足的進步,此時楊浩雖不能同練武多年的人相比,一刀在手還是勇氣倍增。
可是看到走進帳來的人,楊浩卻一下子呆住了,入帳這人道冠長袍,揹負一劍,看起來只有四旬上下,一頭烏髮,頦下三綹長鬚,面如冠玉,蘊藉儒雅,兩點星眸極爲有神。這樣脫俗的相貌,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禁脫口問道:
“神仙?”
那道人手捋長鬚,仙風道骨地一笑。
“妖怪?”
那道人不以爲忤,呵呵笑道:“敬我如神仙的,自然是有。說我是妖怪的,卻也不少。你說我是神還是妖?”
“那應該就是妖怪了。”楊浩說着話,已放下了刀。看到了這個人,看到了這個人身後帳上的人影,他已知道這個捉弄了他幾天的人並不是什麼鬼,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儘管一個人擁有這樣大神通,遠遠出乎他的想象,但是對方既然是人,那種莫名的恐懼便也消失了。他不怕死,他這幾日的畏懼本就是對於陌生離奇的事物一種本能的反應。
“道長是何方高人?連番捉弄於我,又暗中相助於我,所爲何來?”
楊浩迅速穿上長袍,披散的頭髮卻來不及束起,便向這道人揖禮問道。
那道人大剌剌地在帳中坐了,自袖中摸出一隻硃紅色的小酒葫蘆來,眯着眼睛喝了一口,嘿嘿笑道:“貧道姓呂名巖,字洞賓,道號純陽子,不知你可聽說過麼……”
楊浩的手一停,兩隻眼睛頓時瞪大起來,呂洞賓?!在民間傳說中被敬爲神仙的道教傳奇人物,他又遇到一個了,這個名氣比“睡仙”陳摶更大,呂岩呂洞賓……那可是傳說中的八仙之一啊!
這呂洞賓也不知高齡幾何,卻是養生有道,滿頭烏髮,面如冠玉,英俊的相貌也極具魅惑。他不說不笑時,一派仙風道骨,儼然世外高人,但是言笑時,眼中卻總帶着一絲獪黠的味道。
“呂……呂道長的名號,在下……在下依稀聽說過的。”楊浩也不知道這位後來被尊爲神仙的呂祖,此時名氣有多大,只得含糊說道。
呂洞賓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又是微微一笑。他自得了陳摶的書信,便立即離開了紫薇山修行之地,千里迢迢地趕來了府州。修道之人修的是自然之道,盼的是白日飛昇、肉體成仙。可是古往今來,只聽說有人成仙,卻有哪個見過?天道浩翰,以他們的才智,窮盡一生探索,也未必能得窺門徑。而天機卻是逆天改命,破碎虛空而來,對他們這些修道人自然有着極大的吸引力。
像他這種修習天道的出家人,對世間離奇之世最爲關注,他在道家古藉之中曾見記載,東晉時候,民間有一五歲幼女,突然說起她從未聽過的外地方言,說她是某戶人家媳婦,身故轉世,如今前夫與兩個孩子還生活在某地。家人只當她中邪,無人相信。直到數年後,她家因故搬遷到異地,正是這女童所說前世的居處。她所說那戶人家模樣,院中情形,前夫與兩個孩子名姓,俱都一字不差,這才轟動一時,被有心人記載了下來。想不到千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機,如今竟再次出現,呂洞賓立即興致勃勃地下了山。
在他想來,如果能弄明白這天機的來龍去脈,說不定就能窺破時空的奧妙,從此超脫於時間和空間之外,不生不死、往來古今,成爲真正的神。
然而他到了蘆嶺州後,暗中用類似催眠術一類的功夫盤問過楊浩的來歷,雖聽他說的詳細,但是呂洞賓真正在意的東西卻一點也沒有得到。爲什麼能穿越時空?楊浩也是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呂洞賓總不能買一批定窯的瓷器,挨個往自己腦袋上敲,以期待穿越之奇蹟吧。
陳摶修的是出世之道,心境恬淡,既知不可爲,便乾脆回了太華山調教小徒弟去了。這呂洞賓卻不肯罷休,暗中又用伐筋易髓之術探索楊浩全身經絡筋脈,想看看是否與常人有何不同。
呂洞賓重外修,更重內修,他本就是內丹術(氣功)得臻大成的一代大宗師,在他想來,能倒轉陰陽,穿越時空,這人必與常人有所不同。他以真氣探索楊浩身體的那幾日,就是楊浩每日做夢夢到浸身溫泉中做水療的那幾天。
結果呂洞賓累個半死,卻一無所獲。楊浩雖然每天起來都渾身痠疼,疲軟無力,其實卻是撿了個大便宜。他已二十出頭,骨骼筋脈本已成形,再難修習高明武功,縱是苦練硬功,也很難大成。呂洞賓忙活了幾天,以玄門上乘功法搜索他身體異處,耗費了大量真元,卻爲他伐髓易筋,改變了根骨。
呂洞賓與陳摶不同,陳摶修的是出世之道,恬淡自然,呂洞賓卻是修的入世之道,酒色財氣,一樣不缺。自謂率性而爲,方是真人。平白許了人家這麼大的好處,自己卻空手而歸,就算旁人不知道,也沒人笑話他,以他的性情也是無論如何都受不了的。
眼見從這楊浩身上是無法看破天道,得窺生死之門的奧妙了,呂洞賓還不死心,他暗中跟在楊浩左右,眼見他整日忙忙碌碌,雖是天機轉世,卻與一般凡夫俗子無二,卻也看不出甚麼異常來。
那晚楊浩與摺子渝路遇同行,由意外一吻到傾情一吻,他隱在暗處都看得清楚,一時促狹心起,還在暗中促弄了他。不過楊浩爲蘆嶺州百姓的所作所爲,他都一一看在眼裡,卻是暗暗佩服的。
他修的是入世之道,楊浩所爲大對他的胃口,這天機是窺不破了,楊浩得的便宜也已是白送給他了,自己不撈點便宜回去,實在是不甘心。因此上他便生起了另一個念頭:收他爲徒。
呂洞賓暗中思忖:我是散修之人,比不得陳摶門徒衆多,自立一派。如今我年歲已高,不能得窺生死之門,說不定哪一天就要駕鶴西遊,這一身藝業不尋個合適的人來傳授,不能將它發揚光大,百年後誰還記得我呂洞賓的名頭。我與這楊浩,也算是一場緣份,看他爲人品性倒也不錯,根骨也已經我伐髓易筋,不如收了他爲徒。況且,他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機,我收了天機爲徒,光是這一點,就勝他扶搖子一籌了。
呂洞賓做此打算,其實還有一番惡趣味,只是他自己心中不肯承認罷了。他比陳摶學道要早,但是於易理、易卜之道卻不及陳摶高深,只在武藝上勝他一籌,以呂洞賓的爲人脾性,心中常常不服,但確實技不如人,也無可奈何。
陳摶信中已提及收了一個女娃兒爲徒,還提及了她將來與楊浩的一場緣份。呂洞賓便想,我這做師傅的壓不到你的頭上去,我的開山大弟子卻要壓到你的關門大弟子身上去,這不也算是替我這師傅報了一劍之仇了麼?這樣一想,呂洞賓登時手舞之、足蹈之,興高彩烈,樂可不支。
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下山,簡直就是給這天機送了莫大好處,也不知道是否這就是天意使然,呂洞賓心中有氣,這才捉弄了楊浩幾天,嚇得他疑神疑鬼,連覺也睡不好,出了心頭一口惡氣,今日這才現身出來。
楊浩聽他說明來意,哪有不允之理。藝多不壓身啊,旁的不說,這呂老頭兒都不知道多少歲了,看着還這麼年輕,學了他的功夫,至少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啊。
當下楊浩連聲答應,鄭而重之地跪行了拜師之禮。修道之人崇尚自然,也沒有那許多規矩,受了他三拜,呂洞賓便認下了這個徒弟。
他望着自己這個便宜徒弟,捋須笑道:“好,好好,如今你既拜我做了師傅,師傅就隨在你身邊一段時間,把這身功夫傳授於你。吾胸中所學,博大精深,要一骨腦兒傳授於你容易,領會貫通、發揚光大,還要靠你自己修習。待你學會了爲師的本領,爲師還要到關外去。你若有什麼不解這處,可上太華山向陳摶那老牛鼻子請教,他的大弟子無夢,多少也能幫你。不過,你可記住,哪一句無法領會貫通,方可向人請教哪一句,萬萬不可把爲師所學透露與他太華山一派知道。”
大宗師常有鄙敝帚自珍的毛病,楊浩便唯唯地應喏了。呂洞賓又欣欣然道:“來日你功夫大成,一定要將本門發揚光大,最好蓋過了那陳摶一派,爲師便沒有白收你這個徒弟了,哈哈……”
楊浩見這個看似態度和靄、平易近人的師傅如此具有好勝之心,不禁有些好笑,便道:“師傅是出家人,修了一輩子道,怎麼還看不破,對自己老友也有這麼大的好勝之心?”
呂洞賓瞪他一眼道:“我是你師傅,爲師的爲人品性你須謹記。爲師放蕩形骸,不拘小節,好酒能詩愛女色,率性而爲,修的就是這入世之道,酒色才氣。與他扶搖子老牛鼻子修的出世之道大不相同,嗯……大不相同。”
他捻捻鬍鬚,眸中忽地閃過一絲謔黠之色,說道:“扶搖子修的是出世之道,我純陽子修的卻是入世之道。非是我的神通本領不及他,實是我純陽子好酒貪杯嗜好女色,用在功夫上的心思遠不及他,這才落了下風。
你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和他的徒弟繼承了兩師衣體,自然也是她出你入,嗯嗯,哈哈……,妙極!你隨爲師好好修習,將來一定要替爲師爭回這口氣啊。”
楊浩一聽:“這是什麼意思,總不會也要搞個嘉興煙雨樓,十八年比武大會吧?”
待他忐忑問起,呂洞賓聳肩大笑,隨即臉色一正,道貌岸然地道:“楊浩吾徒,非是爲師不肯說與你聽,實是天機不可泄露啊。你且用心隨爲師修習道術武功,好好的入你的……世。來,你看着爲師的美髯發誓,一定一定……你要欺負得他扶搖子的徒弟死去活來,替你師傅揚眉吐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