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泗洲僵局竟被他以這種方式解決!”摺子渝坐在船頭,一身漁夫打扮,釣杆穩穩握在手中,她扶着竹笠眺望遠方那艘官船,喃喃自語道。這是一條岔河支流,河水匯入運河,支流彎彎曲曲,草木茂盛。
“不止一個泗洲,小姐。”
張十三褲腿挽到膝蓋,赤着雙足,十根腳趾牢牢抓着甲板,冷靜地道:“各地糧紳爲利所誘,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法勾當,大宋治下向來比較優容,還從來沒有哪個官兒如他一般不循常規,行此非常手段,他這一手把那些人都震住了,如今只有開封因爲缺糧而不禁提價,他們要麼有辦法自己運糧去京師大賺一筆,要麼只得平價把糧售於官府,仍然控制糧市與朝廷作對的人恐已寥寥無幾。”
摺子渝默然半晌,輕輕嘆息道:“這關鍵,一在購糧,一在運糧,看這架勢,他是要用非常手段震懾各地不法奸商,迫使他們乖乖合作,購集足夠糧草,同時各地築造堰壩水閘,保證運河暢通,在封河之前將糧食起運京城。無論是哪一方面,我們現在都無能爲力了,除非唐國肯馬上出兵,否則我們這佈局的人,眼下只能看着他們解局,至於能否解得開,我們只能坐視了。”
張十三眯着眼睛看看遠處靜靜停泊的官船,說道:“這裡在宋廷控制之下,不管是想破壞購糧還是運糧,我們都沒有足夠的力量,不過……我們能否給他們多製造點麻煩呢?”
摺子渝冷靜地問道:“計將安出?”
張十三道:“小的身邊帶了幾個人,不足以做甚麼大事,不過搞點鬼還是可以的,比如說……暗殺幾個正在察訪案件的官吏,必可引致人心浮動,拖慢他們解決此案的速度;又或者,縱幾起火,總之,給他們製造點小混亂……”
摺子渝微微搖頭。
張十三道:“小姐,屬下會小心從事,不會……不會傷了不相干的人的。”
他把“不相干”三個字咬音特別重,所謂不相干,恰是最相干,摺子渝彷彿被人窺破了自家心事,俏臉登時一熱,嗔道:“什麼不相干,兩國相爭,哪有仁慈手段。各爲其主,便得放手一搏,若是顧這忌那,人家要你的國、要你的家,那便乖乖奉上便是,何必還要相爭?戰者無情、謀者無仁、慈不掌兵,摺子渝雖是女流,豈懷婦人之仁?”
“是是……”張十三連忙稱是。
摺子渝語氣一緩,說道:“我不答應,是因爲你這些作爲全無用處,些許小礙,圖個出氣麼?這是帝王之爭,求保的是家國權柄,與事無補,何必去做,走吧,這裡……恐怕他們很快就能料理清楚,以此帶動整個江淮,蓄糧一關已不成問題。我們往江南去吧。”
張十三詫異地道:“往江南去?”
摺子渝皓腕一揚,提起釣杆,翩然站了起來:“如果他們能成功把糧草運到開封,閩南宋軍無後顧之憂,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攻擊漢國。唐國不敢趁機出兵攻取宋人腹心,我們再去試試,看看能否讓他們暗中援助漢國……”
兩道嫵媚的黛眉輕輕一彎,摺子渝幽幽地嘆道:“脣亡齒寒這樣簡單的道理,李煜就算再蠢也應該懂了吧?”
“喔?”摺子渝眉梢一揚,頭也不回,動作依然自若:“官兵?巡捕?多少人?”
“只有四個,不像是官兵,他們藏在草叢中,似乎正在窺視官船。”
摺子渝鬆了口氣,輕輕轉過身去,按照張十三的示意向蘆葦叢中望去,果見四個人正彎着腰鬼鬼祟祟向官船方向眺望。摺子渝乘坐的是一葉獨木舟,隱在枝葉茂密的柳樹下,柳條如絲如縷垂拂下來,從遠處望過來很難發現他們,而他們透過柳枝縫隙,卻很容易發現遠處的人。
摺子渝蛾眉微聳,喃喃道:“這幾個人意在官船?”
她眸波一轉,打個手勢道:“你從這邊游過去,悄悄靠近,莫要讓他們發覺,我從那一邊繞過去,看看他們是什麼來路。”
張十三曉得自家小姐一身本領比他還要高明的多,當下也不多言,應了一聲,身子便像一條游魚似的滑下水去,連浪花也沒濺起幾點,摺子渝則飛身上岸,悄然自草叢蘆葦中繞到那幾人後方百餘米處,踏着一根橫臥河上的垂楊柳悄然躍了過去。
“怎麼樣?老大水性好,你看看有辦法下手麼?”四個人蹲在草叢中眺望着遠方那艘官船。這四人是泗洲一帶的道上好漢淮河四雄,武自功、焦海濤、盧影陽、獨孤熙。四人生意甚雜,打道剪徑,湖上水盜、打手綁匪,什麼撈錢幹什麼,膽大包天、只要有錢,無所不爲。
“不成,岸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水面上有十多條小船巡弋在大官船左右,就算以我的水性能潛游過去,也上不了那麼高的船,就算我上得了那麼高的船,你瞧甲板上那麼多兵丁,我也動不了手。以我看,這裡比官倉那邊還要嚴密。”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呸”地一聲吐出口中嚼着的蘆葦枝,說道:“如此,我們不如還按第二個法兒去做,去官倉那邊做手腳。”
摺子渝蛇行至他們左近,身子整個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靜靜地觀察着他們。這蘆葦叢中密不透風,細汗便一顆顆沁出來,此情此景,她不由想起當初在蘆嶺與楊浩夜探種香菜的範思棋時那平生的第一個吻,讓她一世難忘的吻,這纔多久,兩人已是勞燕分飛、形同陌路,甚至還做了敵人,心中不禁悽然,及至聽那四人說起話來,她纔打起精神拋開心事側耳傾聽。
“嗯,我看也是,還是回官倉那邊動手容易,也容易逃脫。”
“那邊的衙役兵丁也不少,這趟活不好乾吶。”
“不好乾也得幹,咱們平常做的買賣哪一樁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做的,結果也沒賺下多少錢來,周爺託人捎話出來許的咱們這樁買賣,事成之後可是一人給一萬貫,奶奶的,靠這一萬貫,置地買房,再納幾房美人兒,以後有力氣朝女人肚皮上使去,再也用不着幹這刀頭舔血的買賣了。”
“嘿嘿嘿嘿……”
“哥幾個,那咱們得好好議議,回去之後怎麼動手。”
四人在蘆葦叢中坐了下來,武自功撿起幾塊石頭,在地上又是畫線又是擺石子,說道:“喏,這是官倉的地形,這裡這幾排都是儲糧的官倉,收來的糧食都放在這裡,外有防火巡弋的弓兵。中間這一幢是空倉,關着所有的人,看守也最嚴,別看這幢倉庫外面沒有什麼巡戈的衙差,那是爲了防止裡邊的犯人串供,人全守在裡面,監視着分別關在一間間糧倉中的人犯。往右,這幾排依舊是儲糧所在,西北角上這片房子是……”
“二哥,你看,西北角圍牆最矮,人手也最少,翻過牆後就是一條溝渠,草木茂盛,咱們救了人可以從這裡逃走。”
“嗯,是個好主意。”
“二哥誇獎。”
“誇你個屁,怎麼救人還沒想好呢,你先想怎麼逃走了?那官倉裡都是衙差,咱們兄弟再厲害,能一個打八個,一個打八十個總辦不到吧,怎麼救人才好?”
“我們不如使調虎離山之計,放火燒糧,大火一起,濃煙滾滾,再說倉中那些衙差怕困在火中想不逃也難,那些犯人許多罪不致死,他們不敢仍然拘在裡面的,只要把人往外一帶,咱們弄幾個衙差的衣裳混進去擄走一個人不算甚麼難事吧?”
“唔……這倒是個好主意,而且白天做正宜掩護咱們行蹤,若是晚上下手,可不易找到周爺了。”
“大哥說好那自然是好的,不過糧倉那邊有巡弋的官兵,要攻進去放火燒糧也不是易事啊,況且還要自負引火之物。”
“放火燒糧?”摺子渝心中不由一動,可是轉念想想,又不禁意味索然,縱然燒了幾倉糧,與她的大事也是沒有多少助益的,原來他們是被抓的那些豪紳奸商中的某一個花了大價錢請來的江洋大盜,目的是要把那人救出去。摺子渝對此全無興趣,一聽之下意興索然。
她正欲悄然退去,就聽一人道:“這個好辦,老四,到時你去東南角這幢房子,那是朝廷欽差副使楊浩的住處,如今官倉中各路人馬俱聽他的調遣。嘿嘿,他們根本想不到抓一批商賈,居然有人敢大膽劫牢救人,這一處地方又在官倉衙門裡邊,根本無人看守的,你去做倒掉楊浩,有意露出行蹤,引巡兵來追,糧倉那邊必然防守鬆懈,我們再趁機放火,如此大事可成。”
“他們……要殺楊浩?”摺子渝心頭一驚,剛欲退走的身子忽又停住。
“大哥,那楊浩通不通武功?老四輕身功夫雖好,瘦皮猴兒似的,拳腳卻差些,莫要栽在裡邊。”
老四獨孤熙嗤笑道:“二哥不必擔心,我的淬毒袖弩十丈之內無人能避,中者立斃,再說又是殺他個猝不及防,他要能活着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那才奇了,此事交給我就好。”
“嗯,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做成了這樁大買賣,從此金盆洗手,享清福去,走!”
四人商議已畢,閃身便向蘆葦叢中閃去,摺子渝一顆心吊得高高的,轉眼一看不見張十三,既不敢高聲呼喊驚動了那四人,又怕失去他們蹤影,把腳一跺,便閃身追了上去。
“這個沒良心的,咱們姐妹爲他立下如此大功,他倒拿蹺作勢的,居然不來見我們,還要咱們上趕着去尋他。”唐焰悻悻然道。
“姐姐多體諒,這事怨不得官人的,這兩天抓了那麼多人,哪一樁離得了官人?”
吳娃兒掩口偷笑:“其實姐姐只要耐心地在普光寺再等兩天,官人一定親來相迎的,反正普光寺的風景確實不錯。”
唐焰焰的小臉登時變成了紅蘋果,大發嬌嗔道:“臭丫頭,你取笑我是不是?”
她立下這樁大功,得意洋洋就在普光寺碼頭客棧中住下,等着楊浩親來相迎,哪曉得楊浩忙着抓人關人審人,一時半晌哪裡顧及得了她,住了兩日,唐大小姐終於按捺不住,摞下架子硬扯着娃娃偷偷進城來尋那個無情無義的臭官人。
“妹妹哪敢,哈哈,姐姐不要撓我癢。”娃娃笑着逃開了去,唐焰焰拔腿便追,剛剛追出兩步,忽然驚咦一聲,霍地站住了腳步。
吳娃兒逃開幾步,見唐焰焰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還道她是故意裝佯兒要引自己過去,忍不住嘻嘻笑道:“姐姐休要誑我,我纔不上當呢,有本事你就來追,一氣兒跑去官倉見官人……”
“別吵別吵。”唐焰焰忽地快步追上去,衝到路口向遠處揉揉眼睛,向那人背影再一望,失聲道:“我沒看錯,我真的沒有看錯!”
吳娃兒小心地靠近,問道:“姐姐說甚麼?”
唐焰焰扭頭道:“摺子渝來了!”
吳娃兒登時變了臉色,失聲道:“折大小姐?你說真的?”她急急扭頭去看,街上行人往來,一時之間哪裡找得到她身影:“姐姐不會看錯了吧?”
“哼!絕不會錯!”唐焰焰拉起吳娃兒就走:“那狐狸精喜穿男衣,她穿的還是一身男人衣衫,可是莫說男裝,她就是化成灰,本姑娘一眼都認得出來……”
官倉門前好生熱鬧,衙門口兒是敞開了的,糴米的糶米的、結帳的扛活的,人犯家屬來送飯的、探親的,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摺子渝緊緊尾隨淮河四雄進入官倉,三個面目兇惡的大漢趁人不備閃向糧倉方向,老四獨孤熙卻潛向官署,摺子渝立即尾隨其後,這幾人行蹤旁人全未注意,卻落在了吳娃兒和唐焰焰兩個有心人眼中。
吳娃兒與焰焰尾隨摺子渝而行,眼見她漸漸行至糧倉官署,正是自己方纔向人打聽來的楊浩住處,她早知摺子渝志在讓大宋斷糧爲西北解困,再看她如今與四個大漢兵分兩路一赴糧倉一赴官署的鬼祟行蹤,以她精明伶俐的心思,只在心中一轉,傾刻間便明白了她的“惡毒心腸”,吳娃兒不由色變,顫聲道:“糟了,莫非她要去殺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