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回城之後,先去探望了李光岑。或許是因爲看到了楊浩心情轉好,又或者是因爲開了酒戒,李光岑的氣色變好了許多,二人見了李光岑,把趕到夏州後會見各氏族頭領的經過情細與李光岑簡略地彙報了一番,二人關起房門密議許久,直到明月高升,李光岑現出幾分倦意,楊浩才告辭離開。
出了李光岑的故居,只見軒廊陣庭,假山池水,顯得古色古香,這些建築若在江南,只能說是尚顯粗陋,然而在西域莽莽風沙之地,能有這樣的景緻,可是十分的不易。
李家規模宏大,是按照王府的建制建造的,前後分明,後苑十分的寬廣,楊浩沿曲廊繞到一個人工小湖邊,過了那座小橋,就是他的住處了。一到橋邊,月色下但見碧波盪漾,秀麗的白石小橋凌駕水上,那一端與月色泯然一色,如同消失在月色之中,盡顯夜之靜謐。
楊浩舉步正欲登橋,一陣習習風來,他卻猛地站住了腳步,整個身子都凝止在那兒,只有他手中的燈籠隨着慣性仍然輕輕地搖晃着。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強大的殺氣,很凌厲,很危險,卻無法摸清它的方向。
曾經,他以爲所謂什麼無形殺氣一類的說法都是無稽之談,但是當他的內功修爲達到一定的境界,六識達到極爲敏銳的境界的時候,他才知道此言不虛。誰說它是無形的東西?以爲無形,只是大多數人感覺不到,就像高頻聲波,人類的雙耳很難聽得到一樣,一個人內心的殺氣,是可以形諸與外的,內家修爲達到極高境界的人,就可以像機警的野獸踏進獵人的伏擊圈時一樣,哪怕它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但是它一樣能夠感覺得到。
有刺客!
竟然有刺客!
刺客會在哪裡?橋下?假山後面?樹上?灌木叢中?亦或是利用某些可以混淆耳目的斑斕披帛伏在地上?
他使用的是什麼武器?是銳刀利劍、伏弩強弓,還是細如牛毛的吹針?
如果不能確認對方的位置,在這麼近的距離,對方於夜色之中,又是使用的依靠機括髮射的強弩或肉眼難辨的吹針,楊浩實在沒有把握能避得開。
他就像一尊石雕,靜靜地佇立在那兒,冷汗不知不覺間沁滿了他的掌心。
有時候,手握十萬大軍,一念間可令千萬人生、千萬人死的梟雄人物,在匹夫面前未必就能佔據上風,楊浩萬萬沒有想到在重重警圍之下,居然有人不動聲息地潛入他的府邸,耐心地守候在這裡。
楊浩一動不動,目光徐徐掃過一切可疑的目標,佇立良久,他的耳邊突然聽到細微的兩聲,非常細微,那只是扣指之聲,這兩聲扣指猶如一個訊號,楊浩聞聲轉身便走,把整個後背毫不設防地丟給了橋頭一側,但是他雖做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兩隻耳朵卻警覺地注意着兩側的動靜,手掌也已緊緊地攥住了劍柄。
埋伏在暗處的刺客顯然沒有料到他會做此反應,先是微微一詫,眼見他馬上就要走開,刺客無暇多想,立即叱喝一聲,如一縷輕煙般自橋下翻出,箭一般射向楊浩的背影。
與此同時,楊浩前面也陡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速度似乎比那刺客更快,而楊浩眼見那人撲面衝來,居然沒有反擊,眼看着那人箭一般自他頭頂掠過,半空中便嗆然一聲利劍出鞘,堪堪截向衝向楊浩後背的那人面前。
這明顯是在保護楊浩的侍衛後發先至,掠至刺客面前,截住他的去路,手中劍電光一閃,帶着颯然的風聲便刺向他的面門,那刺客大吃一驚,但他卻不格架,手中劍陡然下沉,反刺向這人小腹,才只一個照面,就似已打定了同歸於盡的主意。
那截住了刺客的黑影身材嬌小玲瓏,動作如同鬼魅,這樣前衝的情形下居然猶有餘力進退,她低喝一聲,身形陡然一閃,堪堪旋過對方刺來的一劍,手中長劍一劃,劃出一個小小的半圓,蕩向那刺客的長劍。
他這一劍本來是隻防守,意欲盪開對方的長劍,隨即再猱身而進,重展攻勢,不想雙劍相交,並未發出他預想之中的鏗鏘之聲,反而輕飄飄如未着物,只聽“嚓”地一聲,那刺客手中的兵器已然短了一截。
那侍衛不禁驚咦一聲,站住了身子。兩人交手的功夫說來話長,實則電光火石,只在剎那之間,而這剎那之間楊浩業已飄身閃到了那刺客後面,一手仍然持着燈籠,另一隻手卻已按住了劍簧,逼住了刺客的退路。
他與那侍衛雖只兩個人,可是憑他兩個人的身手,已足以封住這刺客意欲逃走的一切路線。頃刻間攻守易勢,那刺客反成了網中之魚。
楊浩按劍森然道:“閣下是甚麼人,受誰差遣而來?”
那刺客前後看看,訕訕地道:“楊太尉,找的好幫手,在下自愧不如。”
楊浩聽她聲音,不由失聲叫道:“竹韻?”
那刺客轉過身來,輕輕拉下面巾,搖一搖手中的“斷劍”,嘆道:“竹韻只是想知道暗中守護着大人的這位高手到底是甚麼人,如今知道了,我卻只希望自己不知道纔好。”
燈下一照,那人一身夜行勁衣,俏臉如花,正是竹韻,她手中拿的也不是劍,而是一截細細的樹枝,難怪她方纔不敢硬接狗兒的一劍。
楊浩苦笑道:“你如此這般,就爲了引出她來?真是胡鬧,如果我剛纔真的傷了你怎麼辦?”
竹韻不服氣地道:“若論武功呢,我或不及大人,也不及大人這位……”
她看了看楊浩身邊一身灰衣,頭梳雙丫、姿容俏麗的女孩兒:“不及這位小妹妹,不過就算你們聯手,想讓我連表明身份的機會都沒有,大人也太小瞧了我吧?”
楊浩搖頭一笑,對狗兒道:“收起劍來。”
狗兒嗯了一聲,手腕一翻,利劍嗆然一聲,準確地插入肩後的劍鞘,一雙大眼睛仍是瞪着竹韻,目中不無敵意,顯然對她方纔的行爲仍然不能釋懷。
竹韻瞄她一眼道:“在蘆州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大人身邊有人暗中護衛,而我卻一直無法發現他的蹤跡,若論潛伏匿蹤的功夫,除了我爹,能在我眼皮底下潛伏起來而不被我發覺的,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就算大人您,武功雖比我高明,可若論起這匿蹤的功夫,你也遠不及我,是不是?”
楊浩頷首道:“是,這方面的功夫,我的確不及你。”
竹韻嘆了口氣道:“你六識敏銳,我想瞞過你卻也殊爲不易,這一番,爲了引出你身邊這位高手,我着實地費了番功夫,用了閉氣法兒,纔算徹底隱藏了方位。想不到……,找不出這位高手時,我固然不服氣,待到引出她來,我卻更受打擊。她才這般年紀,就有如此身手……”
楊浩笑道:“她叫馬燚,是華山陳摶祖師的親傳弟子。”
“華山睡道人?”
竹韻面現頓時現出驚容,她仔細地看看狗兒,不無豔羨地道:“原來是華山睡仙的徒弟,想不到輩份尊崇的睡道人偌大年紀,還肯親自授徒。我學的雖也是道家武功,可是比起睡道人的功法來自然要差上許多……”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有些落寞地道:“竹韻奉命衛護有大人周全,如今大人身邊既有華山睡道人的高徒,想必……以後也不會再用到我了。”
楊浩截口道:“此言差矣,你二人各有所長,小燚師從一代道家大聖扶搖子前輩,一身藝業武功自然不俗,可若論起閱歷經驗,那又遠不及你了,本官如今得了夏州,大敗李光睿,正要大展宏圖,我的‘飛羽’名爲暗諜,實則主要作用僅僅是傳遞訊息,遠遠沒有達到密諜的要求。我正想自飛羽中集結一批精英,打造一支更加高明的密諜隊伍,專司護衛、刺探之要任,想讓你和小燚分別擔任正副統領,竹韻姑娘何以忽萌去意?”
竹韻有些意外地瞟了楊浩一眼,遲疑道:“我……我是繼嗣堂的人,大人肯用我擔任直屬大人的密諜統領?”
楊浩笑道:“自我離開汴梁回返蘆州那一路上,竹韻姑娘小心護衛,爲我擋下無數明槍暗箭之後,又爲我鞍前馬後,立下無數功勳,我早有心想向大郎說一聲,把你父女二人討要過來,我若開口,相信這個面子,大郎還是會給我的。”
竹韻聽的一陣悽然,楊浩說的不錯,雖然她父女都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放到江湖上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可是說到底,她父女只不過是“繼嗣堂”豢養的鷹犬爪牙罷了,出生入死、替人賣命,就是他們的使命。如果有需要,他們隨時可以用來犧牲,如果要把他們送人,尤其是送給楊浩這樣一個對繼嗣堂來說極爲重要的扶植對象,繼嗣堂的那些長老們也絕不會猶豫。她,不過是人家手中的一枚棋子,雖然她能掌控許多人的生死,可她的命運,何嘗不是任人擺佈?
她淡淡一笑,情緒更加低落,幽幽地道:“既然如此,大人何必再來問我,如果崔大公子要把我父女送與大人,我們任人驅策的兩個小卒,又哪有拒絕的本領?”
楊浩笑道:“強扭的瓜兒不甜,總要你心甘情願……”
他剛說到這兒,狗兒螓首一側,突然道:“大叔,有人來了!”
只一句話的功夫,楊浩和竹韻也先後聽到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楊浩立即道:“閃避一下。”
三人不約而同,躍到了就近的一叢灌木後伏下,狗兒在左,竹韻在右,本能地將楊浩緊緊護在中間,遲疑片刻,狗兒眨眨眼睛,好奇地對楊浩道:“大人,這是咱們府上啊,爲什麼要鬼鬼祟祟地躲起來?”
楊浩聽了也是一怔:“是啊,我躲什麼躲?”
竹韻忍俊不禁,吃地一聲笑,楊浩瞪她一眼道:“還不是你鬧的,弄的我疑神疑鬼。”
竹韻道:“噓,那人走近了。”
三人這時再要露頭反而不妥,只得噤聲潛伏。
因爲那叢灌木並不甚寬,所以三人只得緊緊偎向中間,狗兒年紀尚小,不知男女有別,小時候她還被楊浩抱着在月下漫步呢,雖說如今長了幾歲,偎得他近也自然無比,並不覺有甚麼出奇。可竹韻卻已是情竇初開的大姑娘了,與一個男子這般緊緊偎依在一起,大有耳鬢廝磨的味道,一旦靜下來,只能聽到對方淺淺的呼吸,一種前所未有的綺思不禁悄然萌生,由不得她胡思亂想起來。
楊浩知道夜間在內宅這般大模大樣走動的人,不會是什麼外人,所以也未想去看他身份,仍在想着自己的盤算。他想招攬竹韻,確是看重她的本事,狗兒的武功無疑是比竹韻高明的,但
是她只適合做一名貼身侍衛,而竹韻則不同,她從小就從事各種刺殺、刺探情報、潛伏追蹤、敵後破壞的伎倆,堪稱特務密諜行業的祖師爺。
刺客、密諜、斥候,從春秋戰國時候起,他們就開始發揮了重大的作用,然而他們只是掌權者凌亂鬆散偶爾爲之的一種運用,始終沒有形成一個系統的組織,而楊浩來自後世,卻是深知一個強大有務的特工組織在兩個對峙的政權之間,會有多麼重大的作用。
兩股勢力之間,其中一方的戰略策劃、戰術運用,可以被對方通盤掌握,可以隨時掌握對方的一舉一動,可以在雙方對戰的緊要關頭在敵後進行各種破壞,可以策反他們的將領、刺殺他們的官員,隨時掌握對手的動向,瞭解對手的虛實……
那麼,特工的作用將不亞於一支強大的軍隊!
當然,除了竹韻本身具有這方面的極深厚的造詣外,任由兩個女統領,是因此楊浩想建立的這個核心密諜組織,全部由女性組成。女性的敏感、細膩和耐心,已經越來越證明在情報戰方面確實先天就具備優於男性的優勢,而且女性一旦樹立忠誠,比男性更不易受到金錢、利祿、色相等外在因素的引誘而叛變。
當然,在間諜和保鏢組織中由女性來組成其核心,其中也不排除楊浩還有他自己的惡趣味:克格勃的“燕子”、德意志的“朱麗葉”,尤其是卡扎菲上校那支忠心耿耿,女子之嫵媚、軍人之英武兼備的女保鏢軍團,那可是楊浩前世時曾YY無限過的夢想,拉風的很吶……
這時,腳步聲在灌木前停下了,三人忙屏住呼息,就聽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幽怨地道:“爲什麼要給他熬什麼枸杞蔘茸湯啊,李光睿做定難節度使,爹就把姐姐送給了他。如今楊浩眼看又要做定難節度使,爹又想把我送給他。如果……李光岑大人不是病重不起,這定難節度使還要再做幾十年,爹爹是不是也要把我送給他爲妾?難道我們女兒家,生下來就是爲部落犧牲的?”
她越說越氣,忽然頓足道:“還要上我趕着去給他送蔘茸湯喝,沒得叫人家看輕了我,我纔不去!”
說完,她掀開罐蓋兒,將一罐蔘湯潑向灌木叢後,狗兒和竹韻反應甚快,兩人不約而同地掀起了楊浩的長袍,將自己的腦袋藏了進去。
“譁……”楊浩背上一熱,一下子被燙醒過來:“似乎……女保鏢也不是那麼忠心耿耿啊……”
爾瑪伊娜潑光了湯,端着空罐子洋洋得意地道:“這不就成了?爹總不會跑去問他湯的滋味怎麼樣吧?嘿嘿……”
爾瑪伊娜一轉身,便向來路走去。
竹韻從楊浩的袍下探出頭來,似笑非笑地瞟着他道:“楊大人雖然少年得意,位高權重,不過……看起來並不是每個女人,都願意跟着你呢。”
楊浩摸摸頭髮,好在那湯被有直接潑在頭上,他輕輕一搖頭,笑道:“是啊,就算她肯,我也未必就答應。我的身份和她的身份,又豈能視同一般的婚姻?眼下人心未定,我若與細封氏族長之女成爲夫妻,那麼拓拔氏的頭人們會不會以爲我要重要七氏,抑制李氏?
七氏之中,其餘六氏,會不會以爲我將最爲倚重細封氏,不能一碗水端平,損害到他們的利益?而細封氏會不會恃寵而驕,主動去欺壓其他諸氏,從而給我惹下麻煩?我今已有四位妻妾,都沒有強大的勢力做後盾,如果我真娶了這位細封氏的小公主,那麼她會不會倚仗孃家對我的助力,鬧得家宅不寧?
西域有數百萬漢人,我做這定難節度使,想要收復自清水盟約之後被吐蕃、回紇諸部佔領地區,必然會受到他們的歡迎和擁戴,大大減輕我的阻力,然而一旦與細封氏聯姻,他們還會不會把我看做與他們同族同宗的漢人?”
竹韻怔道:“好麻煩,怎麼會牽扯上這麼多東西?”
楊浩道:“天地一盤棋,人人是棋子。哪一件事,不是牽一髮而動全局?要不然,你當我真看不出五了舒大人的意思?在不恰當的時候、不恰當的地位上,娶回一個不恰當的女人,會惹下一身麻煩的。我又不好拂了五了舒大人的好意,不裝傻充愣又能怎麼辦?竹韻姑娘,你不要以爲自己只是一件爲人賣命的工具而自怨自艾,其實誰也做不到超然世外,凡事只爲自己負責,凡事只由自己作主的。許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竹韻“嗤”然道:“你何必說的那麼可憐,就算我們一樣是棋子,你也是帥,而我……我只是那枚可憐的過河卒罷了。”
楊浩笑道:“你不願做那有去無回的過河卒?呵呵,那麼,本帥想想提拔你做那進退自如的守宮士,你可願意麼?”
竹韻眼珠轉了轉,眸中漸漸露出一抹笑意:“我聽我爹的,我爹肯,我就肯。”
楊浩輕輕籲出一口氣,微笑道:“女人呵,都是天生的外交家,或許……我的衙門裡,將來可以不止有一個女統領,還可以有一個女鴻臚寺卿……”
党項八氏頭人,這數十年來還是頭一次聚集的這麼齊全。
人人都知道,李光岑拖着病重的身軀召開這次大會,必然是要把定難節度使之位公開傳於楊浩,確立他的合法繼承地位,儘管這件事還沒有公開宣佈。
除了拓拔氏一脈,其餘七氏早在三年前就已歃血爲盟,承認了楊浩的少主地位,今天,党項七氏,乃至楊浩身邊的文武重臣俱都揚眉吐氣,只有拓拔氏的頭人們有些忐忑不安,楊浩一旦確立身份,那麼他不但是党項八氏的共主,正式成爲西北王,而且將是拓拔氏党項羌人的直接領導人,其餘七氏的內政事務,他或許還要通過七氏的族長來管理,而拓拔氏各部的領地、族帳規模、甚至各部落頭人的任免,他都可以直接下令。
所以,儘管昨天楊浩已經巡閱各營,對他們進行了一番安撫,然而除了對楊浩攻克夏州立下汗馬功勞的拓拔蒼木父子,其餘的部落頭人們還是有些心中忐忑,只是如今已是大勢所趨,他們除了接受,已經不能改變什麼了。
楊浩對李光岑抱病傳位頗爲擔心,以義父如今的病情,他也不希望這個老人繼續以拓拔氏族長的身份操持族務和履行定難節度使之責,可是傳承大位,又不能視若兒戲,必要的典制禮儀還是要的,所以他只能囑咐操辦此事的張浦和拓拔蒼木,要他們儘量簡化步驟,免得義父過於操勞。
所以這場傳位大典操辦得十分簡約,儘管典禮已再三簡化,可是規模仍然宏大。
今天,天氣十分晴朗,初夏的草原美麗而巡闊,無垠的草浪中點綴着星星般的野花,一座座氈帳星羅棋佈於草原之上,無數的騎士策馬肅立於城下,按照部落結爲一個個方陣。
党項八氏的人馬排成一個個方陣,除拓拔氏外,其餘七氏的部落在古長城外線,在此的族人不多,所以只是各成一個方陣,而拓拔氏一族的力量就大過其餘七氏的總和,當真是兵強馬壯、虎賁如雲,雖說如今靜州、宥州、綏州及其附近的府縣還在李光睿舊部控制之下,拓拔氏一族的部落還有三分之一未曾趕來向楊浩宣誓效忠,可是城下各部落的方陣也足足有數十個之多。
一身隆重裝束的李光岑高聲宣佈傳位於義子楊浩,強撐病軀把那杆犛牛尾的狼頭大纛遞到楊浩手中時,老人已滿頭大汗、臉色赤紅如血。在此當口,楊浩看的心痛,卻不能有什麼表示,只能向隨侍在義父身側的木恩木魁遞個眼色,他剛一接過大纛,二人便趕緊扶着李光岑,退回白虎交椅上坐下。
楊浩立在城頭,將那杆高大沉重的大纛盡力舉起,往石砌的坑洞中用力一矗,大纛迎風展開,九條犛尾飛舞,“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楊浩”的旗號亮了出來,城下所有的武士齊刷刷拔出了肋下的彎刀,數萬柄鋼刀霍然舉起,如一道閃電,剎那的光輝超過了天上的太陽。
“嗚嗚”的號角聲在蒼涼雄壯的古城上響起,各部頭人站在城頭,手撫左胸,向楊浩單膝跪下,宣誓效忠。
“……本帥志存裹革,仕不擇地。繼義父之志,統御西北,唯以保境安民爲己任,不打無利於民之仗,不行無益於民之舉,惟西北戎政敝極,警息頻聞,欲政修人和,諸部安樂,尚需吾等上下一心,今日謁我夏州諸部,皆我定難之股肱,願你我衆志成城,共創幸福美好的家園。”
楊浩一番由張浦草擬的就職演說鏗鏘有力,待他朗聲說罷,城上城下轟然應和,聲撼天地。
這一刻,大漠孤煙,碧空萬里,楊浩手扶犛尾狼頭大纛,俯瞰着城下一眼望不到邊的雪亮刀叢,心潮澎湃,他高聲道:“酒來!”
竹韻託着茶盤來到他的身邊,茶盤上放着三碗烈酒,楊浩捧起一碗,面朝城下,高聲道:“這第一碗酒,我敬所有的勇士們,願你我戳力同心,用我們手中的鋼刀,讓這草原永遠美麗、安詳。”
楊浩將一碗烈酒一飲而盡,城下無數的草原男兒見大帥這般豪爽,轟然叫好,他們雖無酒碗,但草原男兒嗜酒如命,誰的腰間不帶着酒囊?只聽“嚓嚓嚓”一陣怵人的鋼刀入鞘聲響,戰士們紛紛取下腰間的酒囊,舉在手中,高聲喝道:“甘爲大帥效死!甘爲大帥效死!甘爲大帥效死!”
三聲高呼,勇士們便開懷痛飲起來。楊浩放下酒碗,一抹嘴角酒漬,又痛快地端起一碗,竹韻撇撇嘴,小聲地道:“拿白開水唬弄人,還一副豪氣干雲的模樣。”
楊浩瞪了她一眼,轉身又向七氏族長及各部落頭人們慨然道:“這第二碗酒,本帥敬各位族長、頭人。願本帥與諸位從此如兄弟手足,同榮共辱!”
族長、頭人們紛紛自案後起身,捧起牛角杯,高聲敬酒道:“我等願同心戮力,扶保大帥,天地神祗,共知我志。有負此誓,使身體屠裂,同於牲蓄。”說罷,衆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第三碗酒,我敬義父!浩只希望義父能身體安康,親眼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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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浩捧起第三碗酒,回身看向端坐虎皮交椅上的李光岑,忽然發現他雖面帶微笑,二目微睜,正定定地凝視着自己,但是眼中的神采卻已消失不見,楊浩臉色一變,踏進兩步,顫聲道:“義父……”
李光岑仍然靜靜地坐在椅上一動不動,一陣風來,吹着他頜下的鬍鬚瑟瑟抖動,楊浩遲疑着將目光投向侍立在虎皮交椅兩側的木恩、木魁,兩人臉上熱淚縱橫,強抑着一直沒有發出哭聲,這時見楊浩向他們望來,兩人輕輕點了點頭,突然一起跪倒,伏地大哭。
楊浩雙手一顫,不由倒退三步,手中的酒碗“啪”地一聲摔在地上,跌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