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邊上,補時的牌子已經舉了起來。○場邊的球迷們,也在進行着最後的聲嘶力竭的叫喊了。坐在球場邊,中野雄二看着還沒有完結的比賽,思緒隨着飄散了。
“這些年來,日本的足球過於強調順從了,球員們在更衣室裡要順從教練,順從前輩,在球場上要執行命令,要堅定不移,長期的文化薰陶之下,日本足球也養成了一個很不好的習慣——屈服。這種屈服,對於球隊內部管理有着很好的作用,但是對於球員們在場上的精氣神來說,就不那麼好了。”
大島沒有吭聲,日本球隊存在這個問題很久了,足球界討論過很多,大島也不是不知道。
日本人一向自詡有禮貌,一向自認爲是最懂得尊重上下級關係,長幼有序的社會。這樣的社會關係體現在日本的各個圈子中,就算是在足球問題上面也是一樣的。往大處說,這種問題保留的是年功序列這種被足球界怒斥爲封建殘餘的東西,而小處說,就是球員們明知道有些命令是錯的也要執行的死板教條主義。
日本的運動漫畫中,曾經出現過在某些運動中教練故意安排着要失敗,球員們明明都看出來了去,卻沒有人敢反對。在現實中這也不乏一些類似情況。日本球員在場上很遵守戰術安排,在場下也很懂得尊重教練,尊重老球員,可順從也使得日本球員在面對逆境,面對危機的時候,有着明顯的鬥志不足的狀況。同樣作爲東亞足球,比起來韓國人的意志堅韌,日本人在意志力方面總是稍顯薄弱,已經不是一個秘密了。
足球不是一個可以完全機械化的東西,技術和數據統計可以展現一個球員的平均水平,可無法展現球員的關鍵時刻的水平。危急關頭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的時候,人人還想着尊敬長輩,遵守秩序,不要違反教練錯誤的安排,那麼這個球也就沒法踢了。
足球被稱爲工人階級的運動,從來沒有人把足球叫過紳士運動,過多的禮節不應該存在於足球中。
這個問題日本人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以來整個日本都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方法。日本的階級分化是深入骨髓的,就算是足球隊裡面,早一年晚一年入隊的球員也都有着明顯的不同——從整個社會文化層面上就已經有了的問題,單靠足球層面上的努力怎麼可能消除?職業足球隊裡面轉會費要參考球員踢球年頭,工資要參考工齡,從收入上已經劃分了階級,怎麼可能改變精神態度?
這個問題也一直都在困擾着中野雄二。作爲日本大學生足球隊的教練,他也許不是全日本水平最高的教練,但是對於青訓工作他一直都是很認真的。日本球員在球場上的精神力量不足的問題他也早就注意到了,卻一直都沒有辦法,該如何做才能讓球員們有足夠的精氣神?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總不能鼓勵球員們在場上各行其是——戰術執行能力是日本足球的根基之一,這方面不能拆。可是不拆掉這些,又怎麼能讓球員們有膽量堅持?
直到今天,中野雄二見到了不同的東西。
“大島君,今天的事情,我不認爲錯誤在你,你的選拔有着你的標準,有着你的想法,這些我是支持你的。但是對待這個球員我很欣賞,他有反抗權威的膽量,這很難得。他在球場下不會因爲你是教練而退縮,那麼在球場上也就不會因爲對手強大而後退。我的安排就是因爲我想知道是不是這樣,同時我也想知道這種精神能不能分給我的隊員。我也想知道,我到底該如何更好的培養球員。”
大島沉默了,一直以來他都只是把自己當做了一個教練,把這個問題當作了球員和教練的衝突,可是如何在這個問題上引申到日本足球的痼疾,他是沒有想過的。
而想到了這個問題,他也想到了高順耀剛纔的進球。
高順耀的進球很漂亮,但是那樣的進球還不足以讓人驚訝。可高順耀在下半場不放棄,也許纔是真正讓中野雄二吃驚的東西
這場比賽的勝負,中野雄二早就有所預料了。1-3落後還能翻盤並不是很常見的事情,他也沒有期待奇蹟。他也知道這樣的想法在球場上面肯定不是他一個人有,白隊球員們在下半場,就算是佔據了優勢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前插突擊,彷彿已經接受了潰敗的命運——自己的球隊在無數次的遇到了強隊之後表現出來的那種安之若素的情緒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了。
那種情緒大島見識過了太多次了,他甚至都有些麻木了。這樣的情況,早就不是個別現象了。
可是這一次與衆不同,因爲有個高順耀。
就算是隊友們沒有給予足夠的支持,就算是比賽成績1-3落後,而且還是遭到了不公正待遇,在場上的高順耀卻一點都沒有放棄的想法,他始終都在想着如何攻入一個球挽回顏面,爲了攻進這一個球,他可以選擇自己引導戰術,不再遵守那種已經明擺着毫無希望的踢法,這種最後時刻的堅持和敢於帶動隊友努力的勇氣,讓大島看到了拼搏的影子。
這種氣質是日本的職業球員們很難擁有的,社會的問題決定了日本的精神面貌,這些東西他們難以自己挖掘出來。
“你認爲他很無禮——日本人總是這麼說中國人——可是,換個角度想想,也許用‘平等’來形容他的思想也未嘗不可。希臘人早就說真理重於老師,可日本足球界缺少質疑權威的勇氣。這是我們的弊端,我們就得通過學習改正。我們可以從韓國學硬度,就業不能拒絕學習中國足球——有學習,纔有進步。”
進球之後,高順耀引起的歡呼也讓中野雄二想到了什麼:也許自己需要的不是讓球隊全都擁有反抗精神,而是要培養出來一個精神支柱,好讓他去影響球隊裡其他的人去帶領他們獲勝?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也許這纔是正確的方向。
既然想通了這一點,他也就理解了爲什麼中野雄二想要高順耀進入球隊爲自己的球隊效力,他把高順耀看成了一個變量,一個不確定因素,一個自己的實驗的第一對象。給這樣的更衣室裡面放上一個變數說不定會改變一些?中野雄二不確定,大島也不確定。
不過比起來大島,中野雄二選擇了要賭一把。
高順耀是一個變數,變數意味着不穩定。如果是別的球隊,估計不會輕易放這麼一個變數在自己的球隊裡面的:一個不穩定的變數可能意味着好事,但是也可能意味着壞事。一個想要奪得冠軍的球隊肯定是想要穩定爲主的,那樣的球隊怎麼會容忍這麼大的變數?一個球員可能是球隊的助推器,但是也有可能是定時炸彈,這樣的球員爭冠球隊是絕對不敢留下的。
可是流通經濟大學不同於別的球隊——對於那些普通的大學球隊來說目的是爲了大學聯賽冠軍,對於那些jfl球隊來說目的是爲了拿到jfl冠軍,升入j2級別。但是這兩個對於流通經濟大學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他們本來也是業餘隊,無法升入j2。他們更關注的本來也應該是成長,而不是成績。這個學校從一開始抱定的目的,就是爲了鍛鍊球員,因此也只有他們會使用這樣的球員。
而這個球員,對他們也是很有必要的。
比起來大島只是在挑選球員,中野雄二更多的想着的,是自己的球隊的未來如何。來了新球員這是一件好事,而開始比起來新球員的實力,球隊整體的氣質的改變,顯然更加重要。
聽着他的分析,大島也不語了。這些是大島沒有想到的,他一直都認爲自己從球隊出發就已經是想的很深遠了,可是沒有想到中野雄二思索問題是直接從足球培訓角度出發的,現在聽到他的話,大島也知道了自己的不足之處了。
比起來最爲出色的那些教練,也許自己這樣的教練不足之處不是能力,而是心胸氣魄,眼光深淺。
“好的,我聽從您的安排。只是我還建議您謹慎考慮,因爲稍有不慎,他也可能是不安因素,如果他沒有幫助到球隊,而是相反的壞作用的話……”
“我們立即開除他。”中野雄二馬上接了口,“這個是毫無疑問的。”再怎麼說,大島也是自己的助理教練,中野雄二也不想讓他的面子太難看了,一聽他鬆口,立即給了他臺階下。
大島沒有再開口,對此他已經滿意了。
“那麼,別愣着了,大島,跟我一起來吧。讓我們向我們的新球員們表示祝賀——從現在起,他是jfl球隊流通經濟大學代表隊的一員了!”中野雄二拍了自己的助手一下,看着自己的助手站着不動,他也再次開口了,“大島君,你不會還拒絕道歉吧?”
看着自己的助理教練,中野雄二嘆了口氣。
“大島,你得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我們是搞青少年足球的,不能因爲自己的一點好惡,就在心裡已經提前否定一個球員。有些事情在我們看來也許是很小的事情,可是對別人來說就是一輩子的大事情,你的工作關乎其他人的夢想,這不是小事。因爲自己的好惡,就斷絕了一個球員的未來發展可能,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個青少年足球教練該做的。來這裡訓練的人都是爲了自己的夢想而努力的孩子,你可以告訴他們實力的不足,但是不該在心底裡給他們打上標籤——我今天對你不友好,你就難以接受,換位想想,你做的對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謝謝你。”大島的臉紅了起來,他想要說什麼,卻又無從開口,一直過了很久,他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在中野雄二面前,也許不止是場上的人才是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