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夫人聞言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方纔開口道:“小五這是終於長大了呀。”她又道,“珊瑚,將東西分成兩份給六姑娘和七姑娘。”
珊瑚應了一聲,走到太微身後,喚了一聲“五姑娘”,把雞蛋取走送到了對面坐着的六娘和小七面前。
一顆蛋完完整整地去了殼,白生生圓滾滾的在小瓷碟裡打着轉。
桌上無刀,珊瑚便用勺子作刃使喚,一把擋住雞蛋去路,一把按在了雞蛋正中,稍一使勁,便能將這顆蛋橫切成兩半。
但就在她即將用力的瞬間,祁老夫人再次出聲吩咐道:“給六姑娘的多一些。”
六娘祁梔聞言,小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兩分得意。
她今年也纔不過十歲,論心思深沉遠不及同母的姐姐祁茉,這份得意原不該流露,但她顯然忍不住,斜着眼睛睨了身旁的小七一眼。
小七傻乎乎的,渾然不覺,只照舊看着珊瑚手下的雞蛋。
一半也無妨,自己的比六孃的少些也沒關係。
只要有,就很好。
她滿臉都是期盼,眼神殷切,看得珊瑚都忍不住遲疑了一瞬。
可祁老夫人發了話,該怎麼辦還是得怎麼辦,珊瑚便將手裡的勺子往雞蛋另一頭移了移。然後一個用力,打磨得極薄的銀勺邊緣寒光一閃,便如刀子般鋒利地切了下去。
一顆蛋,霎時成了兩塊。
蛋黃露了出來,是鮮嫩好看的顏色。
小七的眼睛亮了,六孃的眼睛也開始發光。
珊瑚一人一個小碟子遞過去,笑着道:“六姑娘、七姑娘請用。”
小七遂笑彎了眉眼,頷首低頭,嘗起了這素日只有祁茉能吃得上的雞蛋。但只吃了一口,她便皺起了眉頭,隨即面露困惑地擡頭望了望周圍。
太微瞧着,忍不住悄悄地笑了一下。
小七滿臉孩子氣,真是半點心思也不懂得藏。
這雞蛋的味道,就是尋常白水煮蛋的味道,還能有什麼分別?再如何美味,也只是蛋的味道。
小七又吃了一口,臉上的疑惑不減反增,終於變成了失望。
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剩下的一小塊兒蛋白,還是如常吃起了她的清炒芥菜心。
一頓飯用罷,她眉眼間的失望變得愈發濃重起來。太微有心提醒她,但隔着滿桌的人,實在不便張嘴,只好看着小丫頭慢慢地嘟起了嘴。
太微哭笑不得,好容易捱到祖母用完了飯發話讓衆人退下,這纔在出門之際叫住了她:“小七!”
小七聞聲扭頭來看,頓時笑着大叫了一聲“五姐”,唬得太微急急忙忙上前去捂她的嘴:“小聲些!仔細回頭叫人報給了祖母,再治你個喧譁之罪!”
小七雙眼瞪得溜圓,眨巴眨巴地看着太微,很慢地點了兩下頭。
太微牽着她肉呼呼的手,大步往外走,邊走邊輕聲道:“方纔可吃飽了?”
“不曾。”小七搖了搖頭,“五姐,你昨兒捱打了嗎?”
事情鬧得大,府裡上上下下全知道了,小七這麼個孩子也不例外。
太微沒什麼可瞞她的,便照實答道:“是呀,捱了幾下沈嬤嬤的藤條。”
小七聽見“沈嬤嬤”三個字,倒吸了口涼氣,憂心不已地問道:“疼嗎五姐?上藥了嗎?”她緊緊握着太微的手,眼裡全是緊張。
太微話至嘴邊又咽了回去:“不疼,怎麼會疼呢,攏共也沒挨幾下,過後便不疼了。”
小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姐妹倆一大一小牽着手並排往鳴鶴堂外去。
誰知沒等出門,斜刺裡突然衝出了一條黃背的大狗。四肢修長,大耳直立,皮毛油光水滑,生得一副養尊處優的富貴模樣。
太微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是祖母養的狗“阿福”。
祖母見不得旁人養貓遛鳥的,但她自己卻最愛養狗。
她小時鄉野長大,貧家陋室,父親醉心科舉卻久無功名,日子過得十分清苦。她又是獨女,身邊沒有兄弟姐妹能夠說話,日常陪伴她的便只有一條家養的土狗。
直至她十一歲上下,她爹終於苦學出頭,高中了。
於是一家三口吃上了俸祿,父親將她和母親接到身邊,她也再沒有回過鄉下。
她養的狗,自然也丟在了回憶裡。
不知是不是因爲心有愧疚,她後來又重新養起了狗。
但旁人鍾愛的獅子犬之流,她都是不願意養的,她養的,始終都是阿福這樣的狗。黃背尖嘴,腹毛雪白,十分常見。
較真起來,倒不大配她這個老夫人的身份。
她當年離鄉背井,隨父舉家遷居任上後,便一直在試圖撇去自己身上的土氣。她憎惡自己的泥腿子出身,改了鄉音,學了儀態,費盡心機地要當個官家小姐。
也是她父親命中註定,不入仕途則已,一旦入了,便一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他幾次高升,終於在京城站穩了腳跟。
她也成了真真正正的官家小姐。
然而她第一次受邀赴宴便出了醜。
即便她不提,即便她改了口音改了一切鄉下姑娘的痕跡,但她出身鄉野的事,還是早就傳遍了。
有的是人瞧不上她。
瞧的上且願意親近她的,又總是難免好奇地詢問她鄉下的事。她不願意提,聽得多了就忍不住黑臉冷麪,於是久而久之便都成了不歡而散。
次數一多,連給她下帖子的人也沒了。
她娘心急如焚,擔心長此以往會影響她的聲譽,繼而再影響她的婚事。
彼時尚且年輕的祁老夫人卻很不以爲然。
父親只得她一個孩子,於男歡女愛、生兒育女上又興致寡淡,想來今後也不會納妾。她這個嫡長女自然就成了香餑餑。父親高風亮節頗得聖心,日漸高升後,人人都說他今後是要入駐內閣的。
多的是人想要娶她。
那些邀她赴會的請柬,早晚會再次蜂擁而至。
她算得清清楚楚,也一件件都算準了。
她十八歲嫁進靖寧伯府後,再無人提及“鄉野”二字。
但太微看着廊外名喚阿福的大狗,禁不住想,祖母心心念念想要脫離過去,可阿福的存在,豈不就是過去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