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她們還住在臨平姜家老宅裡。宅子雖然翻新過幾次,但看起來總還是帶着股斑斑駁駁的陳舊味道。尤其是下雨的日子裡,叫瓢潑大雨一淋,這木頭也好,磚瓦也罷,皆會散發出陣陣朽意。
姜氏記得,每逢落雨,她娘就會帶了她去看花。大雨中,那些花木似乎也變得同往常不一樣了,枝葉更綠,花蕊更嬌,別有一番動人之景。
那天午後,天上烏雲團團,沒一會便下起了傾盆大雨,小小的她打着傘,趿拉了木屐去尋母親。
可她到了母親屋子裡一看,裡頭卻並沒有人。丫鬟婆子們,也都不知道她娘去了哪裡,就好像這人是一縷青煙,日出霧散,晨風一吹便不見了。
她耳聽外頭的落雨噼啪聲越來越響亮,便哭哭鬧鬧吵着要見母親。
一羣人便四下搜尋起來,將姜家老宅差點給翻了個底朝天,終於在個角落裡將人給找着了。
那地方雖不說破破爛爛,但也同乾淨齊整攀不上什麼干係,平素裡就是丫鬟婆子們也鮮有往那去的。是以誰也不明白,姜氏她娘究竟爲什麼要一個人呆在那裡。
她就孤零零的,穿着身素衣,抱着膝蓋蹲坐在臺磯上。
長髮烏黑地披散在腦後,只尾端用根綢帶鬆鬆繫了一圈。
聽見腳步聲,她也不回頭,只盯着雨幕發呆,不動也不說話。她房裡的大丫鬟上前去喚她,她也像是沒聽見,連眼皮也不掀一下。
衆人覺得古怪,又無措,便想攔着姜氏不讓她去鬧母親。
那會兒,恰逢她父親不在家中,府裡能拿主意的人,只有她母親一個。
她娘不開口,便誰也沒有頭緒,沒有法子。他們只當自家太太是在沉思,抑或心情不佳,只想着看好了小主子便行。
可姜氏年紀小,尚不懂事,說了要見母親,如今卻見不着人,如何能夠甘心。她甩開了陪着她的丫鬟,一路小跑,踩着水坑去見了母親。
雨絲被風吹得斜斜打在她臉上,溼漉漉的像是大哭過一場。
她伸手揉揉眼睛,嘴裡叫着“孃親”,一下撲到了母親背上。
這一下撲得猛了,像是一顆肉球重重砸下去,母親被她撲得身體向前一傾,差點摔下去。
她跟着後怕,雙手摟住了母親的脖子,吸着涼氣喊“孃親”,讓她同自己回去,陪自己去賞花。
然而母親回過頭來看看她,看了好半天,纔像是回過神來,將她抱到身前來笑了笑道:“你怎麼到這來了?”
小小的姜氏聞言卻嘟起了嘴,伸手指着檐外的大雨道:“下雨了!”
她娘一愣,扭頭去看天空,一臉茫然,過了會才喃喃說了句:“什麼時候下的雨……”
姜氏拍拍她的肩膀,那上頭不知什麼時候叫雨水給打溼了,將她身上的衣裳泅出了一團暗色:“您衣裳都溼了。”
她娘循着她的小手低下頭,一看又是一怔。
那角衣裳,看起來已經溼透很久。這場大雨,想來應該已經下了有段時間。
她神色茫然地望望女兒,搖搖頭道:“真是奇怪。”
姜氏學她的模樣坐下來,歪頭問她,什麼奇怪。
她聽着小童稚音,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又突然語塞了。姜氏拽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孃親,什麼奇怪呀?”
婦人蹙着眉頭,很慢地搖了下頭:“沒什麼奇怪,是孃親做了個怪夢。”
她一聽,好奇不已,又急忙追着母親問說是個什麼樣的怪夢。可母親卻不說了,只笑着抓住她,在她屁股上輕輕一拍,笑說不告訴她。
她還要問,母親卻已是一把抱住她站起身來,往裡頭走了去。
她嘟嘟囔囔地追問到底是什麼夢,心裡和貓爪撓似的,難耐的很。
母親終於叫她纏的沒了辦法,笑着同她說了句——“孃親夢見你長大了。”
……
而後一晃眼,幾十年便過去了。
如今姜氏站在廊下,望着太微,將自己多年前從母親口中聽來的那句話,複述給了女兒聽,邊說邊白了臉。
不過是做夢而已,哪個活人不做夢?
她當年休說年紀小,就是年紀不小,聽見母親那樣告訴自己,也只會當成句玩笑話,嘻嘻哈哈便略過去不會再提。可現在,當她經歷過那一切之後,再去回想母親當年的樣子和說過的話,便覺得似乎處處都不對勁。
姜氏有些緊張地握緊了手。
太微則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當她死而復生,睜開眼看見祖母等人的時候,只覺得不可能;當她發現自己的確回到了過去時,她以爲自己是個孤例;當她確信母親當年所謂的瘋病根本就不是真相時,她只覺得慶幸和輕鬆。
可這一刻,當母親說起外祖母的時候,她迷茫了。
難道……外祖母真的也曾同她們一樣,窺見過所謂的“天機”?
太微看着身旁母親的臉,那沒有血色的樣子,讓她忍不住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她的臉色,恐怕也並不比母親的要好看多少。
太微輕聲道:“那之後,外祖母可還有什麼異樣?”
姜氏白着臉道:“我記不清了。”
或許有,或許沒有。
她當時年紀太小,很多事都已經忘記了。
她搖頭道:“說不好,沒準是我多想了。”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她娘亦不在人世多年,如今就是想要求證,也無跡可尋了。
姜氏嘆了口氣。
太微卻又問了一句:“再往上推,曾外祖母呢?”
姜氏叫她說得有些膽戰心驚,想了想還是搖頭:“她去世的早,我攏共也沒有見過她兩面,哪裡能記得清她的事。”如果她娘還活着,那興許還能問上一問。
姜氏盯着女兒的眼睛問道:“你該不會是在想,這事每一代都經歷過吧?”
她被自己的念頭唬了一跳。
太微卻頷首道:“您想想,這事難道不古怪嗎?”
她一開始回來的時候便在想,爲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死的時候,可並沒有哭着盼着重頭再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