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摩挲着自己腕間念珠,面上表情不見半點變化,但眼睫輕顫,嘴脣漸漸發了白。她腕上旁的金銀玉鐲皆不戴,常年便只戴這一串念珠,琉璃制的,色如藍海,似有波瀾起伏。
這念珠,原是母親姜氏的,五年前纔到她手中。
那時母親已經瘋了許久,遷居紫薇苑,偏居一隅後,終年不見人影。據聞她每日除了誦經便只埋頭睡覺,不見人,不交談,也從不外出。
《金剛經》、《般若波羅蜜心經》、《地藏菩薩本願經》……
一本本,一卷卷,翻來覆去地念,只盼能祛陰邪,明心智。
醫藥不管用,經文多念念,大抵還是有些用的。
五年前太微過生辰,都說母親瘋瘋癲癲的,卻仍然記掛着,想盡了法子託人將自己最心愛的念珠送來予她。
太微此刻望着紫薇苑的方向,撫摸着腕上念珠,心裡忍不住想,母親應當還是愛自己的吧。
即便瘋,但愛她的心總沒有變過。
外祖姜氏一門人丁凋零,早已沒落,遠在建陽帝殺入京城之前便已無人能夠支撐門楣。是以母親當年入門不過半年無孕,祖母便敢大喇喇賞人給父親。
因着母親無人可依,這臉面也就不要緊了。
父親則是來者不拒,給他的女人皆收着。依太微看,父親對母親,也不像是有多喜歡的。談不上不愛,也談不上有多愛。
但這樣的父親,在祖母揚言要休了母親時,卻說什麼也不肯答應。
爲什麼?
他爲什麼不答應?
姜氏無人,他即便休了母親也斷沒有人敢來尋他。
他爲什麼不答應?
難道是因爲畏懼人言,生恐衆人會因他休了瘋妻而唾棄不齒他的作爲?
太微眸色沉沉地想,不可能。
一個在建陽帝稱帝后立馬俯首稱臣的人,怎麼可能會擔心“人言可畏”四個字的重量。他不休妻,分明另有原因。
只是太微琢磨了多年,卻始終未能猜透罷了。
收回視線,太微看了一眼身旁的碧珠:“丁媽媽告了幾天的假?”
當年乳孃被祖母隨意安了個由頭丟去田莊後沒過多久,她院子裡便多了丁媽媽。丁媽媽生得瘦巴巴的,素日說話行事也一如她的身材,乾巴,無趣。
太微小時很怕她。
丁媽媽背後有崔姨娘和祖母撐腰,對付太微時,藉口管教,甚至敢上戒尺。只要一言不對,便打一下手板子。
尋常小姑娘,早被打怕,打蔫了。
但太微越是捱打,越是脾氣強硬。
丁媽媽便換了法子折磨她,逼她抄《女戒》、《女則》、《烈女傳》……一本抄完,還有一本。說是再不知長進,這般多遍抄下來,也該記進心裡了。
太微想起丁媽媽說過的話,禁不住冷笑了聲。
碧珠還以爲她這冷笑是衝着自己來的,立馬低下頭作恭敬狀,道:“姑娘怎麼忘了,丁媽媽告了三日的假,要後日才能回來。”
太微轉身往前走,邊走邊想,究竟是自己記錯了,還是事情真的不對。
她記得自己被祖母動用家法罰跪祠堂的日子,卻丁點也不記得丁媽媽告了三天假的事。她記憶裡,根本沒有這一出。
她越走越快,突然身體一僵,本能般手往後抓,肩膀側頂,拽住身後之人的手腕用力往前摔去。
“哎喲”一聲,地上多了個藍衣少年。
碧珠尖叫着越過太微向前衝去,慌手慌腳地想將人給扶起來:“表少爺!您沒事吧?”
地上的少年捂着手臂絲絲抽氣,吃力地擡起頭,一臉不敢置信地朝太微望來。他嘴角翕翕,似要說話,但半天沒能吐出一個字。
太微垂手看着他,神色木然地道:“原來是定安表哥。”
碧珠在旁急得要命,臉色發白地喊她:“姑娘您好端端的怎麼、怎麼……”說到這,碧珠的話音戛然而止。她這才反應過來,太微不過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是如何將一個比她年長,高她一頭的年輕男子摔過肩的?
她嘴裡的話,說不下去了。
臉色,則愈發得白了下去。
碧珠小心翼翼的,想將表少爺周定安從地上攙扶起來。可週定安手一揮甩開了她,聲帶懊惱地道:“不必扶我!”
見他如此,碧珠當即驚惶地縮回了手。
周定安自己站直了身子,皺着眉頭上下打量太微,叫了一聲“五表妹”。
太微任由他看,臉上是冷漠疏離的神情。
大姑母祁春眉當年帶着幼子回到孃家後,便再沒有離開過靖寧伯府。她的獨子周定安,就也一直養在府裡。
太微和他,算是青梅竹馬。
周定安生得倒不錯。文質彬彬,又風流倜儻,據說是像父親。但他娘年輕時是有名的美人,他的眉眼,其實還是更像母親。
可他雖然生了一副好皮相,但文不成武不就,實在是沒什麼可看的。
不過府裡這般多人,似乎也只有太微覺得他無甚可看,旁的人,哪個見了他,都得讚一句俊美。彷彿只要那張臉生得好,便一切都好了。
至於秉性如何,爲人如何,全不要緊。
太微過去便對此嗤之以鼻,而今再看他,只更覺乏味。
見過那個人以後,她再見任何男子,都覺不出“俊”字來。
她望着周定安,口氣淡淡地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已不是稚齡小童,表哥平日還是仔細些纔好。”
周定安神色狐疑,又似難堪,有些不悅地道:“是了,下回我可再不敢胡亂拍你的肩了。”
太微輕笑:“那就好。”
——不過他要是知道,他有朝一日會差點死在自己手裡,莫說拍肩了,恐怕就是連看……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