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寧伯府的天,已經變了。
祁老夫人的病,說要緊,其實並不要緊。風寒而已,吃上幾帖藥,養一養就是。
只是這養一養的時間,雖不太長,卻已足夠令崔姨娘活得水深火熱。
她掌了祁家內宅許多年,上頭有人,手中有權,日子一直很逍遙快活,除了不能讓祁遠章迷戀自己,不能讓女兒對自己唯命是從外,她幾乎沒有任何不滿。
可如今,她沒了權,也沒了人……
祁老夫人養病期間,免了晚輩們晨昏定省,旁的時間亦不見人。
崔姨娘去求見了兩回,都被沈嬤嬤搪塞回來,根本沒有法子親自面見老夫人。她像是沒了方向的鳥雀,撲棱着翅膀四處亂跳,越蹦躂,越是無力。
反觀姜氏,人人都等着看她笑話,她卻一絲破綻都不露。
彷彿她躲在紫薇苑那麼多年,全是爲了今天。
很快,衆人的態度便有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當秋天真正來臨的時候,靖寧伯府裡已再沒有人敢說姜氏一個“瘋”字。
太微命人掛在通風處的栗子,也已經可吃了。
風栗子柔軟細膩卻有韌性,同她娘如今的性子倒是很有幾分相像。
傍晚時,太微讓長喜摘了盛放栗子的竹籃下來,一顆顆細細挑揀過,盛在小筐子裡,讓人送到小七那去。
過去祁老夫人管得嚴,且說一不二,她不許小七多吃東西,小七便只好半飢不飽地忍耐着,而今府裡變了天,自然是小七愛吃什麼便吃什麼。
至於祖母如何想,太微以爲,氣死最好。
她收拾完了,又另備了一碟,讓人送到鳴鶴堂去,言稱是給祖母送藥甜嘴的。
這風栗子的滋味,比普通栗子吃起來更甜。
可東西送到了祁老夫人眼前,便成了極苦的毒物。
她不怕太微臭脾氣像茅坑裡的石頭一般令人厭惡,也不怕太微忤逆頂嘴,只怕太微這樣莫名其妙地行孝順之舉。
她原以爲沈嬤嬤那一頓打總算是將太微打得開了竅,但姜氏從紫薇苑出來後,她便算看明白了,這祁太微雖是她的孫女,卻先是姜氏那個瘋子的女兒。
而姜氏的女兒,又怎麼可能真心實意地想要對她恭敬孝順?
只怕是恨她還來不及。
祁老夫人盯着大丫鬟珊瑚手裡的風栗子惡狠狠地看了兩眼,從牙縫裡擠出聲音道:“給我扔了!”
珊瑚低了低頭,略有些遲疑:“老夫人,這是五姑娘的心意……”
換了過去,自然是想扔便扔,可如今五姑娘在府裡的地位水漲船高,直接便將五姑娘送來的東西扔了,是不是有些過分?
珊瑚心想着老夫人再厲害,到底也是老了。
這人老力衰,早晚要死。
她們這些活着的人,將來就得另找出路,倒不如現在就慢慢尋摸起來。
她踟躕着沒有動彈。
祁老夫人立刻便惱了,將手臂一揚,一巴掌打掉了珊瑚手裡的東西:“怎麼,那姜氏還沒有當幾天山大王,你就瞧不上我這老婆子,想去投奔她了?”
珊瑚見她怒氣衝衝的,連忙跪下來表忠心:“老夫人息怒,奴婢萬沒有二心呀!”
“滾出去!”祁老夫人越發惱了,一股邪火直衝腦門,燒得她大氣都要喘不勻。
她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她罵罵咧咧,失了往日端莊,轉眼便將屋子裡的人盡數趕了出去。回過神來,她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老太婆。
祁老夫人坐在牀上,逐漸渾身發冷。
她終於想起了崔姨娘,可崔姨娘已好幾日沒有試圖來見她了。
她又想起了自己養了多年的那條大黃狗,可那條狗已被她送到了姜氏手裡。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
鳴鶴堂裡一片寂靜。
外頭的燈火喧囂,已是另一個世界。
太微在這份俗世煙火裡愉悅睡去,一覺睡過了子時。直到後半夜,她迷濛中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集香苑裡人手不多,且都是她後來親自挑的人,又有劉媽媽管着,照理不該有人深夜胡亂走動纔是。
她睜開眼,撩開帳子揚聲喚了“長喜”一聲,可長喜過了好一會才從外邊進來。
太微不由警醒了些:“怎麼回事,外邊怎麼鬧哄哄的?”
長喜靠近過來,壓了壓聲音道:“聽說是三姑奶奶回來了。”
太微一怔,有些吃驚地道:“這個時辰?”
長喜眼神微閃:“是啊,這個時辰。”
“三姑爺呢?可是陪着一道回來的?”太微越琢磨越覺得古怪,登時睡意全消,索性掀開被子就要起身。
可沒想到長喜手一伸,竟是攔住了她。
太微不解地擡頭望向了長喜的眼睛。
長喜還是伸着手,擋着不讓她起來,口中低聲道:“姑娘,上頭方纔來傳的話,說是沒有吩咐不許您出門。”
太微抿了抿嘴脣:“不許我出門?誰的命令?是今夜不許出去,還是天亮以後也不許?”
長喜聽她一口氣問了一串問題,卻只回答了三個字:“是伯爺。”
是靖寧伯祁遠章的命令——
所以她雖是集香苑的人,也不得不聽。
她深知如果太微真要出去,自己怕是攔不住,索性便連牀也不讓太微下。
“您還是再睡一會吧,如今時辰還早,遠不到您平日起身的時候呢。”
太微聞言點了點頭,一面問了句:“來傳話的人,你可認得?”
長喜放下手,想了想道:“奴婢不認得,但隱約知道是伯爺身邊得用的人。”
“哦?”太微的口氣有些變了,“是小廝?”
長喜點頭道是,忽然臉色微變。
太微看得正清楚,見狀笑了一下道:“你這才醒悟過來?”
父親爲什麼派小廝來傳話?是因爲倉促之間來不及另外尋人?還是因爲旁人皆不信任?
不管怎樣,這至少證明了一件事。
三姐此行回來,蹊蹺不小。
太微擱在被子上的雙手慢慢握在了一起。
她和三姐的關係連平平也算不上,因此三姐回來與否,又是爲了什麼回來的,她都不在乎。可現如今府裡當家的人是她娘……
今夜不論出的是什麼事,都少不了要她娘出現。
這般,就叫她再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