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道疤,是他前兩年意外受傷留下的。可那個時候說的“前兩年”,放在現如今看,便成了幾年之後。
時間不同,語境不對,假象破滅,一切都再遮掩不住。
太微的手指輕輕落在了他胸前。
她不精歧黃之術,卻也看得出,這處傷很兇險。
一個不慎,再偏分毫,怕是就沒有現在的他了。
慾念褪去,指尖微涼。
太微慢慢撫過這道疤,輕聲問道:“這傷,是不是同你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有關係?”
她當年不知道他失去了幼時記憶,他如何說,她便如何聽,直到現在再想起來,才覺出異樣。習武之人,身上鮮有不留疤的。
就是她,細細小小的傷口,也見多了。
可這般凌厲兇險的傷,她從未碰上過。
大多數人,也一輩子不會遇見。
他身上,卻留下了兩道。
心和腦。
一個人身上最重要,最靠近靈魂的地方。
他能活下來,簡直像是閻王不肯收他。
太微坐起身來,仔細看他的神色。
薛懷刃卻閉上了眼睛:“不記得了,大約是吧。”
口氣淡然,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點也聽不出真假。太微眯了眯眼睛,隨即身子一動,靠過去,摸了摸他的頭。
人的腦袋,跟狗的尾巴、老虎的屁股一樣,輕易摸不得。
果然一碰便毛。
他立刻睜開眼睛抓住了她的手腕:“做什麼?”
太微被抓住了一隻手,還有一隻,面不改色,依舊不慌不忙地找起他頭上的疤。
“看你的樣子,不瘋不傻,頭上的傷應當早就已經好全了,可偏偏就是想不起來小時候發生過的事,你有沒有想過,興許是因爲心病?”
人的記憶,是很微妙的東西。
有些時候,你想起來的不一定是真的,你以爲忘記了的,依然還藏在你的腦子裡。
想不起來,絕非只有受傷一種可能。
太微看着他,手指在他發間遊走,低低道:“國師大人的本事,你知道的比我清楚,你在他身邊呆了這麼多年卻依然沒能想起來,真的是因爲不記得了嗎?”
薛懷刃眉目一凜。
他的傷,的確早就已經好透了。
甚至半點不損他的心智。
可見義父醫術高明。
但是心病……什麼樣的心病,什麼樣的癥結,纔會叫他死活都記不起往事?
他鬆開了太微的手,亦坐起身來:“你怎麼知道我頭上有舊傷?”
太微心中早有思量,聞言並不露怯,垂眸看看自己,再擡眼看看他光裸的上身,不說話,勝似說了千百句。
如此坦誠相對的情況下,她發現了他頭上的傷,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嗎?
太微笑了一下:“你連衣裳都脫了,現在來問我,是不是問晚了?”
粉面桃腮,一笑如花開迷人眼。
氣氛愈發曖昧起來。
薛懷刃看她一眼,只覺渾身燥熱,揀起一旁亂成一團的衣裳,拋給她:“穿上。”
聲音聽着冷靜,但內裡已經波瀾起伏。
太微笑起來,算算時辰的確不早,也無心再逗他,遂老實將衣裳穿上了。既然要說正事,還是得好好的說。她穿完了,拿腳尖踢踢他:“你倒是也穿着呀!”
他這麼光着,以爲她便不難受嗎?
真是再聰明的人也有蠢的時候。
太微一邊四處找髮簪,一邊道:“事情既然發生過,便一定有跡可循,你的記憶自己不肯出來,不若換條路子找。”
牀上一片狼藉,散落的髮簪不知掉到了哪裡,半天找不着。
太微蹙了蹙眉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回來以後礙着身份,行事多有不便,這簪子就是她的“兵器”,若是丟了就麻煩了。
不說得來不易,準備費時,就是真丟了,也不能丟在這裡。
太微臉色微變,看了一圈要下牀去尋。
興許是落在地上了。
然而她才撩開帳子,就聽見薛懷刃道:“找這個?”
心跳一頓。
她收回手,轉身去看他。
他已經穿上了衣裳。
手裡拿着她的髮簪。
“原來在這裡。”太微靠過去,伸手要拿回來。
可薛懷刃拿着髮簪的手往後一縮,叫她拿了個空:“這簪子……好像有些不一樣。”
他將簪子置於掌心,掂了掂重量。
很輕。
太輕了。
這簪子是空心的。
靖寧伯府的姑娘,怎麼會用空心的簪子。
何況這簪子還不是金的。
太微眼看藏不住,索性自己先說了:“特製的簪子,是空心的。”
她伸手挽起頭髮,朝他道:“不是用來殺人的。”
薛懷刃的目光落在了那顆小小的玉石上。
玉也不是好玉,一看就不是富貴人家的姑娘會用的玉。自然,碎玉也是玉,窮人家的姑娘仍用不起。這簪子不是外頭能買到的。
她說是特製的簪子,不是謊話。
薛懷刃用力按住了玉石。
“咔噠”一聲,蓮花盛開。
他看見了花蕊。
是沒見過的古怪東西。
他將簪子遞給了太微:“你果然渾身都是秘密。”
太微將東西歸位,插到發間,臉色恢復如常:“誰人沒有秘密,你難道便沒有?”
他當然有。
有些秘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薛懷刃起身下牀,背對着她道:“你方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太微盤腿坐在牀上,從帳子裡探出半張臉看他:“你身上的傷,不管你是記得還是不記得,總歸是在你失去記憶之前發生的事,就算不是當時發生的,也是過去發生的。既然發生過,那就一定存在。”
“這樣的傷,可一點不常見。”
“若是仔細找一找,興許能找到點蛛絲馬跡也說不定。”太微思忖着,慢慢剖析道,“雖說天大地大,又間隔太久,但總是條路子。”
她撩開帳子,也下了牀,赤腳站在地上:“仙人也好,天人也罷,誰也不曾見過。不知真假的東西,總不如看得見的。”
回憶過去,她思來想去,總覺得他後來是記起來了。
但他沒有告訴她。
想必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
至於國師的寶塔,從未建成。仙人?依然無人見過。他找回來的記憶,和所謂的仙人必定無關。
太微彎腰去穿鞋。
薛懷刃轉過身來,面上看不出喜怒:“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