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茉也委委屈屈地道:“爹爹,我是茉兒。”
祁遠章一臉驚訝:“咦?原來不是俏姑。四丫頭和俏姑年紀相仿,生得也差不多,我竟是一下子分不清了。”
這話說完,一屋子都沉默了下去。
四姑娘和五姑娘長得像不像,有眼睛的都瞧得出來——那是明明一點也不像!
他這話說的,怎麼聽都像是隨口胡謅。只因他是主子,是長輩,底下的人不敢多言,孩子們也不敢吱聲,才無人戳破他。
祁老夫人倒是能說,但她一副兒子便是心頭寶的模樣,哪裡會說。
她只是笑一笑,向站在那的幾個孫女招了招手。右手小指上戴着的玳瑁鑲碧玉甲套足有三寸來長,有着令人心驚的尖與銳。
但她的笑容,慈祥而和藹,令她原本有些冷硬的臉部線條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她笑着道:“來來,都上前來叫你們父親仔細看一看,省得他回頭再將人給認錯了。”
太微跟着人羣動,她們上前,她也上前,但她不經意間落在父親身上的目光裡寫滿了探究。
父親同她們這羣女兒並不十分親近。他很少出現,很少見她們。除逢年過節外,太微鮮有見着他的時候。這般看起來,他對她們這幾個孩子是一點也不在意,對不上她們的名字和人,似乎也不顯得有什麼奇怪。
可他死後,太微在他書房裡發現的東西,明明是他的筆跡沒有錯。
他遇刺身亡,外書房尚有人整理,內書房卻是徹底閒置積了灰。太微那年決意離府,卻窮得連像樣的細軟也收拾不出便動了內書房的心思。
古董字畫、明珠金葉……再不濟,偷兩塊名硯換錢也好。
但太微順利摸了進去,卻並沒有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她角角落落皆尋遍了,也只找着幾張破紙而已。
那幾張紙,還是夾在一本遊記隨筆裡的。
太微甚至記得,那本遊記叫《鴻都遊記》。
著者文筆優美引人入勝,她翻開看了兩頁後,便被裡頭所書的山水深深吸引,以致於師父離世後,她便孤身定居在了鴻都松山縣。那些被京中貴人們趨之若鶩的松山雪芽,她不知喝過多少壺。
但時移世易,遊記上寫的內容她早已經記不清。
不像夾在裡頭的那幾張紙,叫她反反覆覆地看,看得那些字幾乎刻入了她的骨髓。
她此刻想起,彷彿還能看見紙上凌亂的字跡,潦草得很。
父親寫下那些字的時候,要麼是漫不經心,要麼就是心煩意亂焦躁至極。
他寫得亂糟糟的,像是手記,又像是胡亂而爲。
上頭寫的是她們姐妹幾個的事。
有排行名字,有年歲性情,還有行事習慣。
太微當年乍見之下,只覺古怪非常,一頭霧水,丁點頭緒也找不着。父親寫的那些話,仔細看去,像是在分析她們。
但他爲什麼要那般做?
太微過去不明白,現在仍然不明白。
她只知道,父親既然能記下她們的年歲性情乃至平素做過的事,便證明他是能夠分得清她們姐妹的。
人和名字,他分明全部對得上。
即便他很少見她們,也不至於將她和祁茉記混到這等地步。
可是方纔在場衆人都聽見他叫出了“俏姑”二字,他也承認是他一時未能分清叫錯了。
太微心頭疑雲密佈。
難道他是故意叫錯的?
可爲什麼?
是因爲他看穿了祁茉用心不良,不願讓她得逞嗎?
但就算這樣,他又爲何要叫成她的乳名?是爲了事後方便推脫敷衍過去嗎?還是說,他根本就是有意爲之?
她和四姐之間一直關係不睦。
四姐又自來驕矜自負,今日受了這般“奇恥大辱”,焉能高興。
可是父親,故意如此?
不會吧……
太微默然無聲,心中竟一點底氣也無。
忖度中,她聽見外頭有人來報,說是崔姨娘幾個正在外頭候着。
祁老夫人並不問兒子,聽完便道:“讓她們進來吧。”
祁遠章仰面躺着,忽然長長打了個哈欠,出聲道:“等等。”他伸出手,手背蓋在了自己眼睛上,嘴裡嘟噥着睏倦,說不見,讓她們都回去。
祁老夫人探長手掖了掖他身上蓋着的薄被:“也罷,既乏了便好好睡上一會。娘讓小廚房用文火給你熬點清粥,等你醒來便正好能用。”
祁遠章又打了一個哈欠。
祁老夫人便指揮着衆人退下,自己也回鳴鶴堂去。
似乎只是一轉眼,東次間裡就只剩下了祁遠章一個人。
他的呼吸聲,漸趨平緩,像是已經睡着了,但是突然間,他放下了手。那雙原本被擋在手背後的眼睛是睜着的。
他並沒有入睡。
那雙眼睛裡的神色,是同方才的漫不經心和輕佻迥異的深沉。
……
而另一邊,暮春的天光下,霍臨春正在赴他午時的約。
時間稍緊,按說騎馬更快,駕車也可,但霍臨春偏偏就愛坐轎。而且大轎子不要,就喜歡二人小轎,擡着他一步步往約定的地方走。
轎子同他的臉一樣,本不顯眼。
但這個時辰,街上行人寥寥,車馬也少,這一擡小轎便凸顯了出來。
酒樓上,有個瘦削個高的少年正趴在窗口低頭往下看,一邊看一邊招呼起身後的同伴:“斬厄你來看,這像不像霍臨春的轎子?”
名喚斬厄的年輕人大約十八九歲的模樣,生得十分高大壯碩。明明盛夏未至,他身上穿的卻已經是極其單薄的夏布。
小麥色的肌膚被繃得緊緊的,肌肉鼓鼓,像幾個鐵疙瘩。
他湊近去,探出半個腦袋往外看。
頭髮又粗又黑,剃得只頭皮上薄薄的一層。
“不知道。”看了半天,他張張嘴吐出了這麼幾個字。
一旁的高瘦少年聞言一臉莫名其妙地道:“老子問你像不像,你說不知道幹什麼。”
斬厄站直了身子,足比他高出大半個腦袋,像座山似的,毫不猶豫地道:“因爲不知道。”
“得得!老子服氣了!老子要再找你說話老子是王八!”高瘦少年擺了擺手,“也就主子受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