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女之間的坦誠對話,宣告不二可以徹底放棄從她身上獲得精血的念頭。
但時間卻等不得了。
三十年。
這時間就像一塊千萬斤重的石頭,壓在不二的身上,越來越沉,讓他連氣都喘不過來。
想來想去,神魂聯通卷軸的事情還是先放一放。
那精血拿不到就是拿不到,縱是急得上躥下跳,也沒有什麼用處。
更何況,他現今都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
在修士界,這個年齡雖然跟襁褓中的嬰兒差不多。但按凡人的說法,已是而立之年,又經歷了不少風吹雨打,也該沉住些氣了。
他仔細分析眼下的處境,四階靈脈實實在在就在眼前,這要是回了宏然界,如此珍貴的機會,以自己的身份,便是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把膝蓋磨破了,也斷斷不可能得到。
所以,抓住眼前的機會提升修爲,才最爲當緊。
如果修爲不到開門境巔峰期,便是手中有一萬個畢蜚的神魂聯通卷軸也無濟於事。
既打定主意,當下便開始着手閉關事宜,提升修爲的丹藥,靈食,聚靈的法器,等等之類。
又專門找到安置四階聚靈陣的密室,進裡面觀察了一番。
只見徒牆四壁,甚爲清淨,當中有個大圓盤,上面諸線縱橫,陣眼繁多,靈石密佈,又紋了些奇怪繁複的文字。
圓盤靠右,有一個突起的透明光球。
不二雖然從沒有見過四階聚靈陣,但早先在苦舟院也用過一階聚靈陣,自然曉得這透明光球便是啓動陣法的鑰匙。
當下往其中輸了一道靈氣,聚靈陣即刻啓動,一股極爲濃郁的靈氣自圓盤中央傾瀉而出,瞬間溢滿整間密室。
尚未運轉法決,便覺得稠密的靈氣直往身子裡鑽,渾身舒坦的要命。
忽而輕輕舉起右手,捏起法決,試着從中指中衝穴吸了一道靈氣,一路蕩過手厥陰心包經,感覺沿途所經每一個穴位都跟開了光似的,靈通之極。
靈氣一入內海,瞬間化開,少許便在法決運轉中,內海浸潤下,轉作精純之極的法力。
“這回發大了……”
有這四階聚靈陣相助,修行的效率足以提高好幾倍。
一時之間,他幸福的有些不知所措。便好像窮了多年的乞丐一夜暴富,着實不曉得該怎麼花纔好。
傻樂半晌,纔回過神來。又想起冰鳳的三十年生死之約,一盆冰水澆下,整個人重回冷靜。
忙關了陣法,徑直找到魔女,將自己準備閉關三十年的事情告訴了她。
“三十年,這麼久?”
魔女聽了,先是不經意的皺了下眉頭,轉而笑道:“你該不會是打算一口氣憋到悟道境罷?”
“要是能修到悟道境,叫我閉關五千年,也不在話下。”
不二接了她的話,開了個玩笑。
又解釋道:“我現今三十多歲,開門境中期的修爲,最多能活一百五十歲。但是按照我們人族的慣例,一百二十歲之前若是不能突破通靈境,往後神魂衰敗,就算斷絕了長生的希望。大道不易,長生艱難,自然要抓緊修煉了。”
“還有九十年,你着什麼急?”
不二笑道:“要是我跟你一般,隨隨便便都可以活個幾百年,自然不會着急。”
“隨你的便,”魔女看起來有些掃興,擺了擺手:“天天見你,我也心煩。正好在寒冰界荒廢了一些日子,也要靜下心來,當緊自己的修行。”
與魔女告了別,不二便一頭扎進安了四階聚靈陣之中。
除了必要的進食和休息之外,把所有時間都用在了修煉上。
其實,照那位斗笠前輩所講,開門境的四個階段,總體來說都是積累法力的初級階段,區別在於內海中法力存儲的密度不大相同,每一個階段都會有較大的提升,但基本都是在量變的範圍之內。
因此,大多數的修士,只要肯下苦功,日積月累,又能平平安安活到歲數,總歸可以修至開門境巔峰期,只不過因經脈通暢程度,纔有了快慢之別。
不二渾身經脈,經樹中老者用紅芒幾年改造,已然今非昔比,大爲通暢,這一點自然不在爲難。
但是到了巔峰期往後,自身鎮海獸的大道之悟,纔要將七成的修士擋在門外。
大道之悟領會了,到了巔峰期的瓶頸,聯通鎮海獸的時候,又要淘汰七成修士。到最後,十個修士之中,往往只有一兩個可以境界通靈境。
不二在寒冰界的時候,每日都在抵禦萬年寒氣,到後來還參與了雪精族的獸朝防禦戰,內海之中的法力在極快的耗盡與全力恢復中越來越渾厚精純,修爲早就到了開門境中期的臨界點。
只不過,一直疲於生死間的遊走,無法靜下心來修行,這才一直卡在後期門口,不得而入。
現如今,再無旁事打擾,有四階聚靈陣的鼎力相助,有寒冰界豐厚的積累,有得自祭堂、可以提升修爲的一階上品聚靈丹,更有冰鳳三十年生死詛咒催命般的壓力,他心無旁騖,全情修煉,閉關兩年頭上,便突破了開門境後期;二十年頭上便邁入了巔峰期,比那樹中老者的預期,足足要快了四十年。
回頭想來,那老者當時所說的“按你這不開竅的腦袋,突破開門境後期,至少得二十年,突破開門境巔峰至少四十年”,多半並非他心中真實預計。而是爲了讓不二勤修苦練,毫不鬆懈,有意誇大其詞。
在這二十年的閉關修煉中,還有兩件事不得不提。
第一件事,是來自冰鳳的詛咒。
每隔一段時間,畢蜚額頭的冰鳳紋身便要發作一次。每次發作之時,便像初入此界第一次發作的時候那般,澎湃的極寒之氣自鳳嘴而出,瞬間涌遍全身,整個人感覺要被凍成冰塊兒。
緊接着,吸取大量的法力,又把不二的神識強行卷入內海之中,在畢蜚身側不停的環繞,感受千百種災難幻境。末了,又會將精純的法力重新注入不二的內海之中,將內海的顏色由泛白的海水結冰的顏色,逐漸改造成泛着淺藍到深藍的顏色。
每次這紋身發作,不二從無窮無盡的災難幻境之中清醒過來,便會對災難厄運之道,生出一些難以言明的感悟。他且存在腦海之中,留在巔峰境的時候,慢慢體悟。
同時,內海之中的法力經過改造,似乎多了些極寒的屬性,連紅芒利刃揮出去,都會在邊緣附着一道藍芒,散着頗爲厲害的極寒之氣。但具體能起到什麼效果,他閉關期間還顧不上研究。打算等到時間充裕的時候,慢慢琢磨。
以上都是冰鳳紋身帶來的好處。
當然,既然說是詛咒,便還伴隨着非常不妙的事情發生,每次紋身發作,不二就覺得自己像是赤身裸體在寒冰界走了一圈,寒凍之苦,讓他痛不欲生。整個人便顯得十分憔悴。
更可怕的是,神魂也受到了詛咒的影響,每次經歷災難幻境,便會變得緊繃一些,似乎更加敏銳。但與此同時,也變的更加敏感脆弱。
這樣一來,到了聯通鎮海獸的時候,固然可以增加聯通的機率,但若是不成功,只怕神魂頃刻間崩潰離散,也是大有可能的。
隨着三十年之期的臨近,這紋身發作的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厲害。關於災難厄運的感悟越積越厚,神魂也越來越緊繃敏感,人的面貌也越來越憔悴。
到了這個時候,他對冰鳳設下的三十年生死詛咒,再無半點懷疑。如果到了三十年之期,不能突破通靈境,重新錘鍊神魂,那麼在冰鳳紋身的摧殘下,魂飛魄散是毫無疑問的結局了。
第二件不得不提的事,卻有些讓人摸不着頭腦。
便是在藍狐兒的魂魄試圖奪舍失敗之後,不二便覺得頭頂的百會穴處有點不大對勁了。有一天夜裡忽然犯了頭痛,痛得還挺嚴重。
之後,每隔三五年的時間,便會發作一次,倒是比較穩定。他有時候會懷疑,是不是藍狐兒做了什麼手腳,但也沒有確切的證據。如今時間又緊迫,索性便將此事擱置,想來也不至於威脅性命的。
跨入巔峰期之後,本來應該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大道感悟之上。
但是傳承了畢蜚血脈的精血還沒有到手,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生死之劫就在眼前,破題的鑰匙也就在身邊,偏偏這鑰匙鎖在了箱子裡,箱子的鑰匙在別人手中,這人斷斷不會把鑰匙給你。而且你們情分所至,求不得,也搶不得,真叫一個難受。
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琢磨此事。
一開始,異想天開地打算想辦法離開此界,回到宏然,然後去西北尋找畢蜚血脈的下落。
轉眼又將這法子否定了,時間實在耗不起,且不說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
就算是現在立時能夠回到宏然界,立時便能到西北,可究竟耗費多久,才能尋到畢蜚血脈,又或者西北再有沒有傳承畢蜚血脈的角族人,這些都是極大的變數。
他千思百想,不知耗費了多少心神,也沒有個靠譜的主意。
某一日,忽然想到,此界之中,到處都是古怪異蟲,會不會就是傳說的蠱界?又聯繫之前在臨界泉水晶羅盤上看到的情形,似乎蠱界就在緊挨着宏然界的附近。
這般一琢磨,便覺得自己的推測多半差不了。
按那樹中老者所言,蠱界有一種異蟲名叫蠱蜚,身上傳承了較爲精純的畢蜚血脈。
當下便又動起了蠱蜚的心思,再次做足充分的準備,帶着畢蜚血脈感應符,每日去蟲海之中,逐片摸探,找尋機緣。
好在閉關以來,他修爲突飛猛進,法力愈加渾厚,在蟲海之中,便不似二十年前那般生死一線、懸之又懸。雖然遇到了厲害異蟲,仍免不了狼狽不堪,但大抵能保證活着逃回去,只不過每日能查探的地方,極爲有限。
如此在大霧中摸探了三年有餘,把附近千里地內的蟲海幾乎查了一遍,卻仍無半點收穫。
每天都忙得灰頭土臉、萬分疲憊,心情更是糟糕之極。
眼看時間一天一天往後,留給大道感悟的時間越來越少,生死大限越來越近,焦躁不安的情緒快把整個人的精神摧垮了。
他一度甚至想到,開誠佈公,把三十年生死大限的真相告訴魔女。
轉手又把這念頭掐滅了。
她已經把該說的話通通挑明,自己還有什麼道理去找她?
打個不大恰當的比喻,便好像一個人快要餓死了,唯有從另一個人身上割一塊兒肉吃了,才能活下來。
那麼,這個快要餓死的人該不該張口?
不二覺得不該張口。
而且,張口也多半沒用。更何況,精血對於魔女而言,遠比身上的一塊兒肉重要多了。
他糾結着,猶豫着,掙扎着,不肯放棄最後的希望,在大霧蟲海中執着找尋着,拼命感應着。
直到某一天冰鳳的詛咒再次降臨,來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寒氣透入骨髓,神魂崩到極致,在痛苦煎熬下幾次以爲要命喪黃泉,但最後竟然堪堪活了下來。
當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使勁兒呼吸着充滿濃郁靈氣的空氣的時候,忽然想開了,心中暗道:“反正逃不過一個死字,幽幽暗暗,慌慌張張,匆匆忙忙,也是死;瀟瀟灑灑,自自在在,滋滋潤潤,也是死。倒不如灑脫一些,也對得起我這百折不撓、辛苦忙碌的一世。”
竟是在生死之約來臨之前,恍有所悟,稍稍平和了悲涼惶恐的心情。
又想自己從踏上大道之日起,一直期待某一日突破通靈境,感悟畢蜚所代表的大道。如今通靈境眼看是邁不過去了,倒是畢蜚的大道,還有幾年好活的光景,可以試着領悟。
索性放棄去蟲海之中找尋畢蜚精血的念頭,把密室門一關,打算專心領悟這些年關於災難厄運的感悟。
又忽然想起,自己這一閉關,只怕直接閉成生死觀,再也沒有活着出去的時候。
那位斗笠前輩的再造之恩,樹中老者的傳功之恩,看來是沒法回報了,但總得給他們一個交待。
那魔女遲早要去宏然界,正好寫幾封遺書給她,叫其幫忙帶回去。
念頭既動,知道自己說不準哪日就要駕鶴西去,當下動筆寫了四份。
其中兩份給斗笠前輩和樹中老者,大抵是說自己雖然盡了萬分努力,無奈運氣不佳,壽元已到,小鬼索命,只好去閻王爺那裡報到。兩位前輩的大恩大德,來世有命再報。
還有一份,給苦舟院李寒,只說自己殞命異界,現退還院內配送財物,感謝院主和院中師兄栽培之恩。
最後一份,卻是留給魔女的,信中簡言幾句,意思二人雖是異族之身,生死之敵,也曾勾心鬥角,不死不休。但又共經風雨,同患苦難,便成了天賜之緣,生死之交,這一段經歷殊爲珍貴、刻骨銘心又永生難忘。
又說自己命薄福淺,先走一步,希望魔女不要悲傷難過,日後回了宏然界,多多惦記上蒼好生之德,少開殺戒。
末了,留言將其餘三封信託付與她,請她想法設法送到。
言畢紙盡,想說的話也都說了,該交代的也交代了。便將信紙揣入懷中,想着自己若是哪一日生隕道消,再無動靜,那魔女如此聰明,看見這信,該明白的也都會明白,定會完成自己所託,再沒有不放心的道理。
這才專心閉關,領悟災難厄運之道。
豈料得這生死之事,當真經不起惦記。
前腳剛寫完信,後腳過了半個時辰,那冰鳳紋身又發作了,發得極其猛烈,一趟極寒之氣灌遍全身,痛極生癡,整個人就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