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進。”
屋裡傳來魏不二的聲音。很精神,似乎並沒有入眠。想來修士進入通靈境之後,神魂和肉體漸強,便可以支撐長時間的靜坐修煉。十幾日不眠不休,也無大礙的。
婉兒進了屋子,四下瞧去,只瞧見不二盤腿坐在牀上閉目靜休。
屋內再也瞧不見第二個人,那淡淡的女子香氣進屋之後也徹底聞不着了。
但她可以肯定,方纔嗅到的絕不是幻覺。究竟是誰在屋內?
“有什麼事?”
不二的聲音很平靜,可婉兒分明能察覺到其中稍有不耐煩的意味。
想想也是,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半夜三更,三番五次過來叨擾,任誰也一定會不耐煩的。
她心中沒來由地一悲,決定速戰速決,一口氣將方纔發生的事情,大抵道了出來。
只不過,賈海子唆使她做雙面奸細的事情卻是通通略過了。
末了,又道:“我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殺死我和賈海子的想法,但賈海子身上既然被顧乃春附了秘術,便決不可以輕易動手的。我還是先前那句話,你若是需要我幫忙,我一定全力配合。你若是想殺我,我也不會反抗半分。”
不二仍是閉目靜修的狀態:“我知道了,我從未生出傷害你二人的心思,請回罷。”
婉兒聽了,想起賈海子說的話,反倒更加相信不二一定會對賈海子出手,心裡徒生出一些期許,便告辭離去了。
出了房門,原想躲在附近瞧一瞧,看看那女子香味到底從哪裡來的,但又想不二既然已是通靈境修士,神識可以外放,自己的行蹤難免暴露,索性徑直回了自家屋中。
待她離開約莫一炷香的時分,木晚楓才從牀底下一打滾翻了上來。
“沒想到,我有一天竟然會鑽到一個臭男人的牀底下!以後傳出去,豈不要搞成黑歷史了?”
木晚楓頗有些鬱悶,向門外的方向瞧了瞧,忽而笑道:“這姑娘大半夜的,老是來找你,分明是對你很有意思啊。”
的確,婉兒回心轉意的意思很明顯。
對此,不二心中難免生出一些痛快淋漓的報復感,從前淤積的苦悶之氣又釋放不少,暗想她曾經理直氣壯的疏遠,如今又眼巴巴地找回來,這還不是報應使然麼?
不過,這些都是不大有出息的心思,不符合通靈境修士的基本素養,他自然不會表現出來,只笑着回道:“不提她也罷,我早就對其心灰意冷。倒是你,大半夜地到處串門幹什麼?”
“還不是要怪你的女人緣太好了。”
木晚楓指了指門外:“我原本是要出門的,卻正好瞧見她從你屋子走了出來,自然好奇她找你幹什麼,這纔跟着去了她的屋子,聽到她跟賈海子說的話。”
說着,語氣之中大有得意之色:“怎麼樣,早在去往榕城的路上,我就勸過你,除惡務快。那個時候,賈海子對你全無防備,我們抓個機會,便可以將他稀裡糊塗地送到黃泉路上吃土。現今可好,他早有準備,你再出手,豈不是自討苦吃?”
不二笑道:“哪有這般算賬的。那個時候,我怎麼能想到,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平白無故就想要我的命?簡直莫名其妙。再者說,若不是他和婉兒將我騙入傀蜮谷中,我也不會遇上突破通靈境的機緣。總的來講,收穫遠遠大於失去罷。”
“真是好笑,難不成你還要好生感謝他們兩個加害之恩?”
“那倒不至於。”不二搖了搖頭:“賈海子說的不差,我們兩個現今的確是不死不休的干係。不過,他說自己身上被顧乃春施了追蹤秘術,我倒很是懷疑。顧乃春好端端的,爲什麼要這樣做?難不成,早就料到我突破了通靈境,還會千里迢迢趕過來找賈海子的麻煩?”
“他指使婉兒來找我,想必有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把這個信息告訴我,把生死利害講明白,好叫我不敢輕舉妄動。”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木晚楓仔細分析道:“追蹤秘術若是假的,你也洗不脫殺人的嫌疑;要是真的,你把顧乃春的寶貝徒弟殺了,他還不把你碎屍萬段了?你聽我的,眼下萬不可衝動,總歸他二三十年內,也未必能突破通靈境,你想殺他還是易如反掌。”
“再過不久,他就要去西北參戰,我倒覺得這機會再好不過。”
“我原本也是這般打算,”魏不二苦笑道:“不過他既然已經猜到我要殺他,想必去西北也會做好萬全準備。到那時,他多半已將此事告訴顧乃春,我便更難着手了。”
木晚楓立時明白了:“難不成你打算這次便動手?”
“不錯,”不二點了點頭:“我跟你們去青羊鎮,路上可以想辦法搞清楚,他身上到底有沒有被顧乃春施以秘術。倘若沒有,我便不妨扮作青角魔,一招送他到西天。”
木晚楓想了想,也覺得青羊鎮之行,許是最好的機會,便不再勸阻,笑道:“你若要動手,千萬要叫上我,讓我出一把力也好。”
不二奇道:“這是爲什麼?”
木晚楓道:“這小子剛入宗的時候,曾打過我的主意,也算結下一段緣分,我好送他一程。”
“我怎麼沒瞧出來?”不二愣了一下:“幾年前,從宗內出發,往傀蜮谷去的時候,也沒見他……”
木晚楓笑道:“他對我說,鍾情我很久了,問我什麼意思。我就說,我入宗之前已經有了夫家,女兒都可以打醬油了,你要是想做我的女婿,倒是可以考慮。他聽得嚇了一跳,就再沒找過我。”
不二好笑之餘,也有些吃驚,心道哪有人會隨便開這種玩笑,連忙問道:“你當真有了夫家?”
木晚楓搖了搖頭,目光忽地迷離起來,似乎想起什麼,許久才笑道:“上輩子許是有夫君的。這輩子,應該還沒嫁人呢。”
說罷,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嘴角一彎,給不二笑着說道:
“對了,你失蹤兩年多,月林宗那個叫鍾秀秀的倒是挺記掛你的,非但在榕城附近找了你半年,後來還給你做了個墳頭,立了碑,祭奠什麼的都沒落下……哎,真想不明白,你有什麼好的……”
……
翼日清晨,蔣英和尤三字找到不二,說賈海子已歸隊,大家早些啓程,儘快到青羊鎮,了結師命比較好。
衆人合於一處,不二見了賈海子,故意叫他賈師弟,還噓寒問暖一番,又叫他外出行走,多向幾位師兄請示,不要恣意妄爲、臨時脫隊,好生將他噁心了一把。
賈海子氣得要死,想徑直罵回去,又怕觸怒了他,一衝動真的把自己殺瞭解氣。
正要忍氣吞聲,忽然想到:“這小子該不會是想試探我身上到底有沒有追蹤秘術吧?我若是露了怯,豈不是正說明我說了謊,纔會忍氣吞聲?”
賊小子,差點上了你的當啊!
當即頭一擡,作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冷笑道:“我受了師尊之託,辦了些公事,有什麼不妥麼?”
說罷,神色鎮定,心中卻好不緊張,暗道自己這句話說的可大有門道。
若是露怯顯的心虛,跋扈更像是死撐,非要抓住中間的平衡點,不卑不亢,軟硬適度纔好。卻不知魏不二聽了,心裡如何想得。
豈料得魏不二隻點了點頭,端了一幅副高深莫測的賤兮兮的笑容,便離去了,只留下他站在原地,心中惴惴不安,沒個落處。
衆人收拾妥當,便離開旅店,將要出城的時候,忽然見到一處大牆根底,圍着裡三圈外三圈的人,紛紛指指點點說着什麼。
不二心下好奇,便湊了過去,三兩下擠到人堆裡。
只見人羣之後,牆根地下蹲着個老漢,餓的面黃肌瘦,形容憔悴,又愁眉苦臉的。
老頭腦袋上方的牆面上,貼着一張黃紙,黃紙上寫着百十來個字。
不二仔細看罷,原來是一段懸賞公告。
懸賞內容大抵是要殺死一個藏匿在青羊鎮的青角魔。
賞金是三十兩紋銀。
不二問了旁人。
皆說這老漢兒來寧城已經十幾天了,這懸賞榜文卻還在這裡掛着,根本無人揭榜。
蔣英便納悶了,奇道:“若是青羊鎮有角魔,他只管去找當地顧家的修士,到處懸賞幹什麼?這麼點影子,連土匪也顧不來罷?”
尤三字卻道:“問一問。”
不二自打相認第一次聽見他說話,果然開口就是三個字。
蔣英二話不說,將那老漢拉過來,先給了些吃的,叫他飽了肚子,才問起緣由。
那老漢見幾人器宇軒昂,又皆是修士模樣的打扮,連忙跪在地上,哭着求救。
蔣英被他攪得好不煩躁,罵道:“你個大男人,哭哭啼啼像個什麼樣子?還不話說清楚了,我等也好定奪。”
那老漢這才抹了一把眼淚,將來龍去脈說清楚了。
原來,這老漢姓李,今年七十多歲,跟老伴兒一起住在青羊鎮。因老伴兒患有隱疾,大半輩子孤苦伶仃,沒有子嗣。
許是老天可憐他,臨到六十多歲的時候,來了一個遊方的和尚,治好了老伴兒的隱疾,半年不出便懷上了,後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極是漂亮。
李老漢欣喜之極,幾難言喻,含辛茹苦把這一對雙胞胎養到十多歲,生得愈加俊俏。原以爲好日子就要來到,盼着姐妹兩個爲老兩口養老送終。
豈料得三月前某日晚上,李老漢正睡覺着,忽然聽到女兒房間傳來一聲尖叫,嚇得連忙衝了過去,便瞧見一個面目猙獰的青角魔左右手臂各夾一個女兒,從窗子外跳了出去,眨眼便瞧不見了。
他連忙去請顧家負責掌管青羊鎮的領地修士,幫自己找回女兒。那修士聽說鎮子裡來了青角魔,嚇了一跳,招呼了臨近幾個鎮子的顧家領地修士,在鎮內一通好找,查了幾日也沒有收穫。便說李老漢謊報魔情,叫衆人通通散了去。
李老漢再怎麼央求,也無人搭理,只好到雲隱宗求救。
雲隱宗又派了一位開門境修士去青羊鎮走了一遭,跟顧家問明瞭情況,知道便是真的有角魔,恐怕也早就跑的沒影了。
給李老漢說明了情況,便叫他再莫要來宗內叨擾。
萬般無奈之下,李老漢只好砸鍋賣鐵,東家西家借了些盤纏,湊來三十多兩銀子,去附近其他修士宗門求救,但是他一個凡人,拿得又是這麼點銀子,爲得又是這般小事,那些修士宗門哪裡願意接納。更何況,青羊鎮是雲隱宗的地界,隨便過去管閒事,也不合修士界的規矩。
告天無路,告地無門,李老漢只得來到寧城郡將所有銀兩統統拿出來,張榜懸賞,好招來一個修士高人,幫自己找回女兒。
可榜貼出來卻無人來揭。
一來他只有三十多兩銀子。那些修士都是用靈石做交易,哪裡瞧得上。
二來他這事已經過了三個多月,那角魔也早該跑到十萬八千里外,他的女兒也多半遭了毒手,便真的有動了惻隱之心的修士,也不肯白花力氣了。
便是這樣拖且了十日,這李老漢乾糧早已吃完,又不敢花一分用來尋女兒的銀子,早已餓的面黃肌瘦。
再加勞心勞神,憂慮心苦,雖是莊稼漢的身子,也大有扛不住的搖搖欲墜之感。
蔣英聽了,直叫個怒氣沖天,罵道:“路過這麼多混賬修士,良心都叫狗吃了?”
不二看她這般俊俏的面龐,魁梧的身軀,口吐髒話,心中一陣錯亂:“這姑娘八成是投錯胎了啊。”
但看她憤怒的模樣,想來爲人正派,沒有學到顧乃春半點真傳。
婉兒連忙拉着蔣英小聲勸道:“你可小聲點吧,寧城有的,可都是師尊本家的修士。”
蔣英氣道:“怕什麼?都是些一輩子到不了開門境中期,混吃等死的夯貨,本事沒有倒也罷了,連點良心都特麼散光了。”
尤三字連忙勸她:“消消氣。”
又說:“帶上走。”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蔣英倒是聽他的話,便把那老漢攙了起來,問不二:“魏師兄,總歸咱們去青羊鎮尋查角魔蹤跡,說不定正是李老漢找的那個,咱們把他一起帶回去如何?”
不二聽得極是舒服,心想蔣英看起來是個糙人一個,但遇上大事先來請示自己這個通靈境師兄,倒是個很懂人情世故的。
對於李老漢的遭遇,他自然也極是同情,稍作考量便同意了。只不過有些奇怪,這李老漢三個月前就被角魔劫走了女兒,怎麼蔣英等人告訴自己,這幾天纔得到消息?
李老漢知道他們願意幫助自己,當即淚流滿面,連忙奉上所有紋銀,只謝幾位仙師大恩大德。
蔣英氣道:“我要你這點銀子做什麼?花不得也用不得。”
說着,便將李老漢背起,幾個人一趟直奔青羊鎮而去。
一路上,不二有意無意試探賈海子,對方卻始終未露出什麼把柄,叫他暫時也拿捏不定。
約莫遁了三五時辰,到了一處集鎮。
遠遠望去,街巷縱橫,屋舍林立,閭檐相望。
鎮內建築多用青石硫璃構造,加以紅瓦飛檐,樣式亦是趨於統一,看起來蔚爲壯觀,可見往昔確是繁華過的。
但街巷之間,屋舍兩旁,幾無人立足行道,可見今時之潦倒。
衆人一併入了鎮,裡面仍是冷冷清清。
按那老漢的指點,到了一處頗爲開闊的廣場,廣場中央立着一口大鐘,周身青黃,高以丈許,徑闊七尺,上窄下寬,呈喇叭狀。
鐘身環刻青龍伏虎,鱗飛爪揚,栩栩如生。
不二仔細盯着那青龍白虎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其神態之間,顧盼之際,極有呼之欲出之勢,令人咋舌不已。
環鐘口一圈,紋着一行字:“
日落青龍三駐首,
月起白虎更搏空。
天魂鑄槌敲心門,
地魄生木鐘聲玄。”
那字跡古拙厚重,不二看罷,只覺得生出分外踏實之感。
便問老漢這鐘的由來。
李老漢道:“相傳建鎮之時,並沒有這鐘。千百年前,有一位修士大能,被人追殺,受了重傷,逃到此處。鎮上幾戶人家將他藏在地窖之中,每日送水送飯,助其躲過一劫。”
“那修士感念救命之恩,便將自己的隨身法寶——也就是這口大鐘留在鎮上,並傳以使用之法。說是遇到無妄之災,可借鐘聲喚出青龍白虎庇佑。”
“哎,可惜了。自那修士大能走後,青羊鎮千百年來,並未遭遇什麼大災大難,後人便將這大鐘的使用之法統統忘了。要是這大鐘還能用,管它什麼青角魔黃角魔,定要叫它有來無回的。”
既然到了青羊鎮,便需儘快瞭解情況,不二便叫李老漢帶着幾人去顧家人的院落,找個知情的人,問問情況。
卻沒走幾步,遠遠瞧見一隊修士向這邊遁了過來。
待臨近看清了,幾人皆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