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藥瓶,伸手解開她肩頭的衣服,露出光滑瑩潤的雪白肩膀,動作仔細又輕柔小心地解開散發着淡淡藥味的紗布,傷口已開始結痂,看上去特別猙獰可怖,可以想象她當時對自己下得狠手。每每看見他都暗自心驚,是怎樣的過往能讓她如此決然剛強,對自己都毫不留情?而養成這樣的頑強,她自己又受了多少摧心之痛艱難竭蹶?
他端來清水盆,洗乾淨凝結的血痂,周圍的肌肉翻卷着,皮肉因多日包紮在紗布中受藥物影響而微微發白。猙獰的傷口更加映襯出完好肌膚的細膩瑩潤,似最完美的象牙玉般的光華,極美與極醜的鮮明對比,讓見到的人無法不爲這般驚心的破壞與摧殘扼腕。
他暗暗咬牙,心裡後悔當日對那些下殺手的混帳們太仁慈了,讓他們死得太輕鬆了。他眼中閃着憤怒的光,眸光顯得更沉更冷,手指卻更加輕柔穩定。
清涼的藥膏塗抹到傷口上,沁入心脾的清涼感使蘭傾旖舒服地長出一口氣。
他動作輕得像一陣溫柔的春風,熟練迅速地給她包紮。
蘭傾旖轉頭瞟了眼收拾好的傷口,心頭充滿了陌生的滋味,像被新生的春草撓了撓,清甜,又微微的癢。
聞人嵐崢端走水盆,扔掉換下的紗布,開窗通風,一系列動作熟練流暢如行雲流水。
蘭傾旖默不作聲看着,目光一直追隨着他的身影,覺得這一幕真是充滿違和感。什麼時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寧王殿下也成了賢惠的居家好男人?瞧瞧做起家務來這個熟練勁兒!
“你笑什麼?”他回頭正見她一個人在那裡笑得眉眼生花,頗有些好奇地問。
蘭傾旖氣定神閒看着他,思緒悠悠,聲音也悠悠。“我笑啊,你現在這個樣子,真跟我第一次見到你判若兩人。”
“第一次見?”他笑了起來,顯然想起了她當時的聰慧機變,“也才大半年光景而已,我被你氣得牙根癢癢,又不得不承認你真是個聰明女子。”
蘭傾旖笑而不語,笑意溫軟如一泓銀色的柔軟的月光,眼神裡蔓開渺渺遠遠的回憶之色。
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與她的初見,不是去年冬,而是四年前,儘管只是遠遠的驚鴻一瞥,甚至他連她的容貌都沒看清。
她當時對他雖然印象深刻,但其實並未留太多心意,過了陣子也自然就淡了。可有件事她卻記得分明。
活到至今十七年,她走遍五國,不知和多少人打過交道,卻只對兩個人有過這種“水晶心肝金剛心志”的印象。
一個是韋淮越,另一個是他。
世間難得的聰慧、冷靜、勇敢、堅強,定力心智之強舉世罕有。即使被人從懸崖上推下去也不會慌亂,還能從容觀察周圍風景研究地形回想遺願。
也因此,他們在她心中的位置,與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最起碼,目前除了他們,沒人能得到自己這份敬重。
他們留給她的驚豔,她相信到自己死去的那天也不會褪色。
她這麼想着,看他的眼神帶了種難得的柔和,他察覺了,淡淡一笑,想着這世間諸事,不過“機緣”二字,千萬裡遇見那麼個人,總會有些緣分。擱到遇見她之前,他打死也不信自己有一天會喜歡一個人,可真正喜歡了卻覺得挺好挺合適,沒什麼不妥。
“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如何?”他心情不錯地提議。
“好。”蘭傾旖點頭。
長風麗日,花香滿園。這的確是個不錯的天氣,溫度剛好適宜。清音園裡天色和暖,日頭照下來暖洋洋的,花叢裡偶爾傳出來幾聲鳥叫,連院子裡的貓都在安詳地袒着肚皮曬太陽,一派祥和平靜。
院子裡兩棵老樹盤根錯節長的甚是茂密虯結,樹間用結實的青藤搭了個可供躺臥的涼牀,蘭傾旖靠坐在涼牀上,托腮看着聞人嵐崢在樹下排珍瓏局,脣角緩緩浮出一絲笑意。
她覺得這樣就挺好。
陽光下看他,眉目更添三分畫意。傾城絕豔的容顏,微微挑起斜飛的眉,面部線條的每一筆,都是滿滿的驚豔。
她目光落在棋盤上縱橫的黑白子上,忽然覺得那些縱橫的殺機,就像他和她這一生,總在腥風血雨中度過,殺了第一個人開了頭,就得無休無止永不停歇地殺到最後。
她忽然有些出神。其實如今的日子算是難得的安逸,可她心底總覺得沒有好結局,無論何時也放不下那些隱憂,以至於好日子也籠了層愁緒。她忽然覺得自己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苦笑搖頭,她定下心神,將這些亂七八糟的聯想扔到腦後。
她袖了卷書,此刻正好抽出來慢慢看,即使這樣靜默不動她也覺得心情平靜,心事超脫。
他卻沒那麼多想法,覺得這樣的寧靜一生難求,此刻她就在身邊,他不用轉頭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氣息,聽見她悠長柔緩的呼吸,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不知名幽香,垂眸就能看見兩人交疊在一起彷彿永不分離的影子。他覺得這樣就挺好。
一瞬間他有種老夫老妻的錯覺,心情不禁有點微妙。他轉頭向她看去,恰好她此時也放下書向他看來。
四目相對,兩人都是一愣,見對方的眼神也有幾分古怪,便知兩人有了相同的感覺,不由相視一笑,各自轉頭繼續自己的事。
蘭傾旖躺在涼牀上笑得眉眼彎彎,覺得心情一下子變得極好。連因養傷而被拘在房中不得出門的鬱悶也跑了個無影無蹤。
她將書蓋在臉上,懶洋洋地打起盹來。
“別睡!”臉上書被揭開,一張放大了的傾城姿容出現在面前。隔得忒近,濃黑纖長的睫毛刷到她臉上,扇子似的,微微有些癢。她眨了眨眼,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捏捏看是不是真的。怎麼一個男人的睫毛生得比女人還要長還要好看?
那張臉立馬撤到了安全範圍。
她有點遺憾,覺得他委實小氣,捏一下又不會死人,至於躲這麼快這麼遠嗎?
聞人嵐崢纔不給她機會。以他對她的瞭解,這女人萬一真捏住了保證下手極狠,沒輕沒重地硬生生扯下來都是有可能的。不怕疼是一回事,沒事找虐又是另一回事了。
“白天睡覺,你不怕晚上睡不着嗎?”他摸摸她的頭,語氣甚溫柔。
蘭傾旖想想也是,坐起身,“那你陪我說說話吧!”
“好。”他從善如流地在她身邊坐下。
“你可知道玉京哪裡有賣蛐蛐的?前些日子行雲約我去鬥蛐蛐來着。”
他默了默,誠懇地道:“這個我確實不知道。”
她有點失望,但也沒太失望。大不了她不去就是了。鬥蛐蛐這種事,她活了十七年也從來沒做過,並且也不大熱衷,不過是想着行雲好容易開口約了她,不忍心讓他失望,估摸着自己就算去了也是個走過場的。
“聽說雲國昌定郡那邊來了批行商,帶來了不少新鮮玩意,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出去淘來怎麼樣?”見她沉吟不語,他淡淡開口。
蘭傾旖神色十分驚奇,“你竟然有興趣陪女人逛街?”
她真是很少見到這種奇葩的男人。不,是從來沒見過!
就算是她家哥哥這個滿口生意經地地道道的商人,都討厭逛街。
“我以前……”他沉默了一瞬,似是不大願意提起,語速緩慢,帶了悠悠的回憶和遙遠味道,輕聲道:“其實有機會了都會陪一個女人去逛街的。她不方便出門,我也會淘了新奇玩意送她。”
蘭傾旖的嘴巴立馬閉成了蚌殼。她用膝蓋想都知道,那個人是淑妃。就算是親生母子,能做到這份上也極不容易了,她覺得這種事世上九成九的男人都不會做,何況是親情淡薄的皇族?
但現在絕對不可能了。
也不知道淑妃會不會後悔當初的作爲毀了兩人的母子情分。轉念細想她又覺得自己多事。後悔這種情緒,從來都自私又可笑。有什麼意義?人都死了,是幾句後悔就能挽回的?後悔當初,從來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讓人鄙薄。再說,這關自己什麼事?沒事瞎操心愛想多。
“我其實不大喜歡這些。”她慢吞吞道:“你若有心,還不如陪我下幾盤棋聊聊書畫。”
“那樣也好。”他眼神若有所思。“你不愛出門,我讓人給你另闢個書房如何?從清音園往碧照閣,其實也不大方便。”
“哪需要這麼麻煩?”蘭傾旖這個標準懶人立刻搖頭,一句“我又住不了多久”差點衝口而出,好在她及時醒覺嚥了回去。
他瞅她一眼,彷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輕輕淡淡一笑,笑意裡幾分悠遠幾分恬淡,卻透着不容忽視的認真。“便是你只住半刻鐘,我也希望你過得開開心心順順遂遂的。”
蘭傾旖:“……”
明明是句極其動聽令人感動的情話,她怎麼聽了,就無端的覺得想要落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