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來迎親嘍!”
燕京城外一處坡地上扎着好幾座白色帳篷。雖然冬日草木凋零,鋪天蓋地的五彩錦旗倒是將蕭瑟的寒冬裝點出幾分暖意來。婚禮在燕京舉行,次仁嘉便在城外臨時搭了這幾座帳篷,充當迎親時的女家。
大隊人馬朝着帳蓬走來,最顯眼的當然是手牽一匹懷孕母馬走在隊列中心的恰那。他身穿金絲鑲嵌的大紅錦袍,胸前掛着極少離身的金佛盒,腰插寶石佩刀,腳上是繡工精緻的彩靴。他的相貌本就搶眼,今日的打扮更是讓一衆女子芳心碎地。他的左耳垂一串長長的綠松石耳墜,濃黑的長髮編成髮辮,點綴着珊瑚和琥珀珠串側垂在胸前。襯着高高的個子,挺拔的身材,英俊至極也性感至極。
只是,他神情木然,目光沉鬱,全然看不到一路上女性追隨傾慕的目光。
到了帳篷門口,女方正在舉行敬神儀式。丹察曲本身着綴滿珠寶的錦繡喜服,頭頂戴着沉重的“巴珠”,由侍女攙扶着走出。“巴珠”是以假髮紮成三角架子盤在頭頂,上面掛滿珍珠、珊瑚、鬆耳石。滿頭滿身叮叮噹噹的珠寶首飾壓得她走路蹣跚,脖子也似乎矮了一截。
她的臉被胭脂水粉塗抹得嚇人,恰那隻瞥了她一眼便急忙移開目光。丹察曲本卻是對英俊的新郎越看越順眼,不顧禮節地死勁兒盯着他,惹來旁人偷笑。恰那在媒人指引下將一支彩箭插在她背上,表示她從此屬於男方家的人。媒人再把一塊璁玉放入恰那手中,他卻猶豫了。在媒人再三敦促和八思巴的眼神示意下,他才極不情願地將璁玉擱在新娘的頭頂上。
後來我才知道,在藏人婚俗中,這塊璁玉被稱爲靈魂玉。將璁玉放在新娘頭頂,表示男方的靈魂從此託付於女方。
新娘由充當哥哥的次仁嘉貼身侍衛背出帳蓬,放在了那匹由恰那牽來的懷孕母馬上。這時,陣陣莽筒聲、嗩吶聲響起,新娘和她的侍女們齊聲大哭。這只是儀式,丹察曲本根本沒有眼淚,只是乾號,一邊號還一邊從指縫間瞟着恰那。
馬隊啓程,向着燕京城內走去。每隔一段路便有男方親隨等候在路旁,一見到馬隊便敬酒、獻哈達。根據藏族傳統,男方在路上侍候的次數越多,越顯得敬重女方。八思巴共安排了八次,這可是破天荒了,給足了女方面子。丹察曲本臉上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的揚揚得意。
恰那的白蘭王府早已煥然一新,到處裝點着炫目的旌旗綵帶。大門前方的地上以白石灰畫着海螺、蓮花等吉祥八寶。新娘被攙扶下馬後,身穿僧袍的仁欽堅贊一邊唸誦吉祥的祝詞與經文,一邊以一枝蘸過水的柏枝將水輕輕灑在新娘頭上。新娘腳踩在撒有青稞和茶葉的地上,被隆重地迎進府中。
恰那和丹察曲本盤腿並坐在正堂的大炕上,次仁嘉和八思巴分坐兩旁。最受忽必烈器重的漢臣姚樞被請來當證人,由他打開婚書宣讀。前面無非說些互敬互愛、互相體諒、孝敬長輩等等,後面則是今後財產繼承事宜,這纔是這份婚書中最重要的內容。
按照婚書所定,女方當在父母亡後繼承拉孜的所有田地、莊園、差巴和堆窮。而相對應,男方則要在女方生下兒子後保證兒子的繼承權。
這是兩大家族的利益交換。
唸完後,姚樞將兩家的家印當衆蓋在婚書上,鄭重地交予女方父親次仁嘉與男方家長八思巴。次仁嘉與八思巴對證人獻哈達,表示謝意。隨着忽必烈帶着皇室成員駕到,婚宴正式開始。
天色漸暗,夜幕降臨。白蘭王府裡燈火通明,熱鬧非凡。院中的篝火上烤全羊油亮焦黃,空氣中飄着美酒的醇香,歡快的音樂聲不絕於耳。忽必烈的蒞臨給這場婚禮帶來了無上榮耀,卻也帶來了拘謹的氣氛。他的幾個兒子便主動站起調節氣氛,與能歌善舞者圍着篝火一邊高歌一邊跳鍋莊。觥籌交錯中,歡聲笑語不斷。
許多受邀的王公貴族知道忽必烈一家會來,便將自家待嫁的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帶來婚禮現場,期盼着能得到皇子們的青睞。其中,最受女孩們歡迎的便是真金。
真金雖遠不及恰那英俊,卻勝在高大魁梧氣宇軒昂,開闊的眉眼間盡顯非凡氣度。何況他是忽必烈最喜愛的嫡子,母親又久享後宮專寵。雖然蒙古人沒有立太子的傳統,下一位君主都是由忽裡勒臺選舉出來,但忽必烈那麼喜歡漢文化,難保他不會依照漢人習慣傳位,那真金便是太子的不二人選。所以,想攀上真金這棵大樹的人多得簡直擠破腦袋。
可真金卻以偶感風寒爲由一直枯坐在忽必烈身旁,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周圍一衆敬酒之人,更是對鶯鶯燕燕全然不睬。他的整張臉上寫得明明白白:“我有心事,甭搭理我。”
我沒空多注意真金,恰那纔是讓我最擔心的。他作爲婚禮的主角,自然是被圍着敬酒的對象。只見他來者不拒,昂頭喝下不知多少酒。很快,他便臉頰浮起紅暈,腳步有些飄忽,木然的神情終於在酒精的刺激下現出幾分活潑來,嘴角漸漸有了笑意,酒也一杯接一杯地灌得更快。
我有些焦急,想勸他幾句,卻苦於無法逮到與他獨處的機會。正在犯愁時,突然收到了察必的氣味信號。
“察必,你找我?”
溜進爲皇后休息專門準備的房間,我看到周圍無人,便知察必有話要對我說。誰知察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抓住我脖子上的皮毛,將我懸空拎起。
“我不是告訴過你,別去招惹真金嗎?”她蹙着秀眉,一臉不快地瞪着我,“他昨晚發了瘋一般,派所有手下挨家挨戶地搜尋一位藍眸藍髮腿有些微瘸的絕美女子。若不是我聽到消息派人阻止,他會將整個燕京城全翻個遍,連棵草也不放過!他本來最喜歡熱鬧的,可你看他現在全然變了個人似的,對誰都不搭理。天底下只有我知道,你就是他要找的人,可除非你肯變身,否則他永遠都找不到!”
我脖子被拎得極緊,掙扎着說:“我沒招惹他呀,是他自己在酒肆裡走錯房間撞上我的。你先放下我再說,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你雖不是故意的,可這小子卻上了心!他今日瞞着我又在城裡偷偷找了一天,還把那家酒肆的店老闆押着到處找一位長相俊俏的年輕男子。”察必憤憤然將我扔下,手叉在腰間凶神惡煞般地問罪,“元宵節那晚八思巴一直跟着我們在燈樓,那個俊俏男子是恰那吧?”
我點點頭,有些緊張:“你可千萬別讓那店老闆碰見恰那。”雖說恰那那晚貼了假鬍鬚,但爲保險起見,還是不能讓兩人碰上。
察必哼了一聲:“我當然知道。我已訓斥了真金,命他將店老闆放回去。明日我便派人送些錢財給那店老闆,打發他離開燕京。”
我知道察必愛子心切,急忙安慰:“你也別太擔憂。他最多再找一些時日,找不到我,自然會死了心。”
“唉,若你對他有心,我倒也不介意你做我兒媳。可我知道你滿心思都是那個紅衣喇嘛,再怎樣不可能你都冥頑不化死鑽牛角尖。”察必氣急,語氣又尖銳又刻薄,“我早說過真金禁不起你這樣的狐媚子撩撥,你惹得他情竇乍開卻又不收拾這爛攤子,你叫我這做母親的怎麼辦?”